第29章 见面

    欲掩不从心

    ...想见面。

    瞬森見葉屏住一口气,抱住膝盖,整个人深深地沉进了温泉池里,长长的黑发漫卷,飘荡在水面上。

    从水面上传来的,同学们嘻笑打闹的声音模模糊糊,因为失真而难以听清,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整个水底是如此宁静和安详,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用力地跳动着。

    水温很热,脸上的皮肤被灼烧着,似乎是因为这热度加速了血液循环,心跳才会这么快。

    脑袋里一片空白,肺快要被排空了。

    她猛地从水底浮起来,把头伸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水面从她被甩动的长发开始,一圈圈荡出起伏的微波,撞上水中其他人的身体,或者和其他人制造出的涟漪融为一体。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坐立不安...我想做什么?

    「小森見葉!」

    有人叫她的名字。少女的目光转过去,是蛙吹梅雨和丽日御茶子,两个人的头发用发带绑得整整齐齐,放松地泡在温泉里。

    「你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潜到水底了...」丽日御茶子好奇地问。

    「...突发奇想。」她半浮半游地漂到丽日御茶子和蛙吹梅雨中间,咬住手腕上的发带,低下头双手拢起自己的长发,小心地盘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服侍,不论是洗澡还是换衣服总是在其他人的目光下进行,所以对于暴.露自己的身体,瞬森見葉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羞.耻.感,洗过澡后就很平常地就脱掉外套泡进了温泉里。

    倒是丽日御茶子用浴巾裹着自己的身体,很是扭捏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进了水里,现在泡在温泉里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用手抱着.胸权作遮挡。

    「你们在聊什么?」瞬森見葉努力地集中自己的精神,对着两个人露出微笑。

    「在聊小森見葉的事。」蛙吹梅雨在温泉里泡得双颊绯红,目光湿润地望了过来,「之前看到小森見葉的执事了,在停车场。」

    「怎么说,你是那种大小姐吧,家里还有执事!」丽日御茶子的眼神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一下忘记了捂住胸口,兴奋地托住自己的双颊,脸圆圆得像只小仓鼠一样,「能讲讲吗,你家里的事?」

    「啊...说是大小姐,其实也没有达到那个程度,就是比普通家庭稍微富有了一点点。」瞬森見葉想了想,发自内心地诚恳回答,「今天送我去坐车的执事叫大谷秀中,他...我对他其实完全不熟悉,但是他的青梅竹马,叫川奈的那个人...是照顾我的女仆。」

    说是照顾,其实只是在每天早晚负责帮她换衣服。但是,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非常非常喜欢川奈。

    川奈那时候大概比她大十岁,长相算不上出众,但是性情温柔又善良。而她那时候按照家里的规矩,独自住在小松殿,不能和父母睡在一起。晚上还是会害怕,窗外竹影婆娑,她会吓得钻进被子里,不敢出声。

    后来她渐渐学会了在害怕的时候叫川奈,因为川奈永远有求必应,她会一直在外榻温柔地和她说话,直到她慢慢睡着。

    「我每天都想见到川奈,可是,川奈和大谷秀中的关系非常好,白天的时候,她不工作的时候,总是和大谷秀中待在一起。我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所以...想吸引她的注意力。想得到她全部的关心,全部的温柔,于是一开始试着哭闹,但是被当成小孩子发脾气,被礼仪老师教训,甚至没办法把想要见到她的心情传达给她。

    后来就开始捉弄她,只要目标明确地指向她,其他人就都会退一步为我创造条件。扔毛毛虫,撕碎的信,躲在房梁上突然跳下来,总之吓到她就好,让她意想不到就好,让她惊慌失措就好,那个瞬间她就会只看到我一个人了。

    没有人教过我,要怎么样才能从别人那里,正确地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是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想要传递给对方,所以我最后只学会了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抢夺想要的东西。

    「其他人以为我不喜欢她,所以才不停地捉弄她,我离开家后,她就被辞退了,连带着一家人都离开了。」

    好寂寞,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就是我最心底的秘密...吗?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也不是一个好人,我不够善良,缺乏温柔和耐心,不可救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于作恶。

    原来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一直以来都以成为完美的英雄作为自己的目标,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目标的正当性。如果抛掉这个目标呢?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对其他人造成伤害的人,不配做英雄吧。

    ————

    大概是泡温泉的时间有点长,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瞬森見葉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推门出去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感觉凉爽了不少。

    「瞬森見葉。」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全名全姓,压力颇大,瞬森見葉立刻整个人就从温泉的飘飘然中绷了起来,转过头看到了班主任相泽消太。

    相泽消太仍然是那副颓废的样子,身上缠着绷带,头发乱糟糟的,让人不禁怀疑他多久洗一次澡。

    「老师好。」她立刻鞠躬行礼。

    「一会到教师办公室,有事要告诉你。」相泽消太言简意赅地说。

    「一会儿...?」瞬森見葉迷惑地追问。

    「先把你的睡衣换一下。」相泽消太一张颓废的脸上毫无笑意地扯了一下嘴角,那表情仿佛在说我的学生为什么一个两个都那么蠢一样。

    「...好的,老师。」瞬森見葉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专门为这次合宿准备的格子裙睡衣,没想出来它遭到这种冷酷嫌弃的原因。

    教室办公室——就是这栋大楼的经理办公室在顶层,瞬森見葉换过衣服,和蛙吹梅雨告了个别,就离开了热闹非常的女生寝室,轻轻地掩上了门。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来找我,但是,总之,要加油!

    她用手背拍了拍脸颊,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压下去,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一道颓丧但丝毫不让人觉得有气无力的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进。」

    经理办公室里,相泽消太独自倚在棕色的皮革沙发上,整个人都像陷进去了一样,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

    「相泽老师。」她连忙低头行礼,然后坐下。

    「你的事情,最终审核的结果刚刚出来了。」相泽消太开门见山地说,「你自己看吧。」

    他把一个红封的文件袋扔到了桌上,她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轻轻拿起了文件袋。

    小时候,第一次被安上那个芯片,从手术中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父亲母亲都坐在她的床头,父亲一直在叹气,母亲握着她的手默默流眼泪。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种表情代表什么意义,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每个拥有拥有个性的人都要移植这个东西。

    直到到了东京,到了东京之后她才第一次发现,其他人都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手术,只有她一个人是这样的。

    我和别人都不一样。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事了吗?

    她那时候太小了,完全不理解这背后的原因,只是惊慌失措地寻求解释。后来她才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自己的个性太危险,出于安全角度,需要做这样的控制。

    那不是说...我从出生开始就错了吗?我是个危险的怪物,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外力强硬地撕扯开了她的心,她迷惑不解,不管在哪里都寻求不到回答,所以最后也就不再想要回答了。

    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不会再考虑有关于自己的事了。随便什么都好,抓住它,把自己的意义依附于它,就不会再思考「自我存在的意义」这种话题了。

    相泽消太看着对面的少女慢慢解开文件袋,抽出了那张薄薄的纸,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纸上写的什么内容他清楚极了,因为这个决议就是在他面前做出的,当时欧尔麦特也在现场,却没穿正式的西装,而是一身自己的英雄制服,充分展现出他二米多高的壮硕身材,若无其事地堵在门口一站,一副你们不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就不要想着出门的样子。

    表面上的措辞是他们两个作为事件的当事人,需要出面作证说明情况,实际上他们两个是代表着校长,作为雄英一方向着对面施压的。

    理由当然是学生在期末考试遭受重伤,为了救治不得不将芯片取出,后续身体恢复状况不好,无法支撑重新安装的手术,建议暂缓安排。

    瞬森見葉的父母并没有出面,但是背地里肯定有自己的活动,新政客一方的势力比起十年来有了显著扩张,而瞬家的话语权这十年来更是有了明显提升,隐隐有从暗地里的英雄走到舞台中央的趋势。

    总而言之,他们的想要的结果终于顺利地达成。

    但是,她本人能够理解吗?她所遭受的这一切不公平,并不是她的错,她是一系列黑暗的无辜牺牲品。

    「谢谢老师...」瞬森見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的微笑,「谢谢。」

    她站起来,九十度地鞠躬,深深地低下头。

    ————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太没有实感了,轻飘飘的一张纸,开始的时候也是它,结束的时候也是它,而且用的同样的理由,甚至用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瞬森見葉手里拿着那个文件袋,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下楼梯。

    不如让我再为此遭受点苦难,让我辛辛苦苦地去摘下胜利的果实,我说不定反而会安心不少。这样轻松地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让我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全都是笑话。

    ...好恨啊。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瞬森見葉一直在避免提到「恨」,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恨,因为恨是最强大的黑暗力量,她越是恨,就会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又因为这种无能为力而变得更加扭曲和憎恨——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分外可悲。

    但是,她现在终于承认了,她是在恨。她憎恨一切曾经施加苦难于她的人,为此不停地质问命运「凭什么」——凭什么是我遭受这种事?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恨谁恨什么,这种茫然让她更加觉得自己可悲。

    好想告诉谁啊。

    我的过去,我被解放的事,关于我的一切...好想被人理解啊。

    可是做不到的吧,没有人能理解,我和你们都不一样。你们接纳了过去我虚构出来的我自己,那个自信温和正直乐观的我。

    可是真实的自我,真实的感情,你们大概难以理解,也无法接纳吧。

    她想到了轰焦冻,她轻松地讲着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少年没什么表情的脸——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他同情又可怜她,那是一种因为自己曾经是弱小者,而发自天性地对弱小者的共情——但是如果他当时就知道,我内心对一切都怀着强烈的憎恨呢?

    走廊里一片昏暗,不算明亮的灯光在转角处摇摇晃晃地亮起。少女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顺着台阶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走。

    太安静了,好像整栋楼里只有她一个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东西就在这一片寂静中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一层一层地回荡。

    还有心跳声。

    咚、咚、咚,挣脱束缚一样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盛满了身体,要从嗓子里溢出来了。

    好孤独啊。

    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要被这种寂寞的黑暗吞噬了。

    ...想见面

    她猛然把头埋进手掌里,用力地呼吸着,楼下已经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灯光了,那是男生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

    为什么?想见谁...?为什么要见?

    她迷惑地,不由自主地慢慢接近了隔扇门,心里不知为何稍微燃起了一点希望,这小小的火苗暂时地驱散了黑暗,她又打起了精神,屏住呼吸靠了过去。

    门关得紧紧的,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隔音效果并不好,她左顾右盼了一下,昏暗的走廊里,隔扇门都关得紧紧的,似乎没有人会经过,于是她悄悄的俯下身侧耳倾听。

    嘈杂的聊天声,还有音乐声,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喊叫的声音,甚至还有打游戏的声音。偶尔听到了两三声爆豪胜己怒吼的声音,好像是在说切岛游戏玩得太烂。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垂下眼睛,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好热闹啊...都好开心的样子。

    这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少女站起身,有月光从走廊的窗外摸索了进来,柔和地笼罩在她身上,一片漆黑中,她看到了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

    黑色的长发披散着,眉眼低垂,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站在走廊的中央,眼神茫然。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过自己,一直以来「自我」对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没有真的「看到」过自己。

    好可悲啊,我眼里的自己原来是这么可悲的样子吗?走到这里却害怕了,被其他人的热闹和温情灼伤了。我像是个不容于世的小怪物,只敢躲在一边暗暗地观察着普通人的快乐,因为自己没资格参与其中。

    火苗彻底地熄灭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以至于茫然。像夜晚的山谷,有风一阵一阵「呜呜」地吹过平地,草木默然无声地在风中摇动,到处都一片漆黑。

    ...不应该来的。想见谁,为什么想见,这些问题全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不能被注视的话,好像更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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