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个拿不拿?”
郭云九从大衣柜里拎出一件粉红色大衣。
沙发上坐着的人没有动静。
“拿还是不拿?”语气加重了又重复一遍。
还是没有声响儿。
郭云九本来就不多的耐心耗尽了,衣服往床上一扔,声音高了一个八度直接喊了出来:
“张云雷!你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听了,干嘛呀吓我一跳。”坐在沙发上的张云雷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随口埋怨了一句。
“我问你带不带这件衣服,”郭云九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去不去了,不去我不给你收拾了!今儿怎么了这是,掉魂儿了吗……”
“去去去,你才掉魂儿了呢。”张云雷白了她一眼。
“到底带不带啊!”
“带带带,放进去就行。”
“磨磨叽叽的,一点儿不像个大老爷们儿。”
“我听见了啊郭云九,在那儿编排我是吧。”
“你今儿到底怎么了?一天都跟掉魂儿似的。”
张云雷没说话。
郭云九见他没搭茬,也见怪不怪了,拉开行李箱内袋拉链,把干净的毛巾放进去。
“……小九儿?”
“嗯?”牙膏带不带呢?
“小九儿?”
“啊?”带一管儿新的吧。
“你听我说话!”
“嗯嗯,听着呢。”发胶带不带?那里应该有吧?
“……你想不想出国去念书?”
郭云九收拾的手顿住了。
“小九儿?”
“你带不带发胶?”
“不带。你别岔开话题,你想不想出国念书?”
“长裤带几条?”
“爱带几条带几条!”张云雷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刚刚拆了钢板,走路还有些摇晃,他几步走到郭云九面前,把她手里的衣服抢过来扔进箱子里。
“你想不想出国念书?”
张云雷最烦重复和麻烦,他连超过一分钟的语音都懒得听,何况是一直重复一个问题。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问一个问题问了整整三遍。
“你想听实话?”郭云九抬起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
张云雷没说话,就那么跟她对视着。
郭云九忽然笑了一声。
“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走向楼梯:“看来你不需要我帮你整理了,你自便吧。”
“郭小九!”
张云雷气得发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上楼。
“笃笃笃。”
“进来。”
“姐夫。”
“辫儿?”郭德纲从椅子里扭过身来看着他:“有事儿?”
“姐夫,”张云雷规规矩矩地站在他旁边:“我想问您个事儿。”
“说吧。”
“你想让小九儿出国念书?”
“对,姐夫。”
“你问她了吗?”
“……您一句话的事儿,您让她去她敢不去?”
“她敢。”郭德纲重新低下头翻开书:“你以为我不想让她去?”
“您跟她说说成不成?您劝她一句……”
“辫儿。”郭德纲打断他急吼吼的讲话。
“辫儿,落子无悔。”
张云雷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眼眶通红。
“爸,您同意啦?”
“我可管不了你。”郭德纲低头看她一眼,眼里有笑:“打算去几年?”
“四五年吧,中间我得回来看看您。”
“甭回来,家里你不用操心,我还不到你回来烧纸的时候。”
郭云九一巴掌拍在他腿上:“爸!说什么呢你!”
郭德纲这才大笑出声。
“学校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
“行,小姑娘在外头不比男孩儿,得多注意。”
“我知道。”
“是哪个大学来着?闹大利亚黄金海难?”
“……您歇着吧。我得收拾东西去了。”
“诶?诶?就这么走了?”
“我给您沏茶去。”
“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送我?我一起床人怎么都走了?”
“今儿师父有演出。”
“嗯——你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导航?”郭云九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不用,”栾云平伸手把她的手机拽过来:“老实待着。”
“你凶什么?”郭云九皱着眉头盯着他。
“我没凶你。你说你这一去好几年,这小半年也没个响儿就把学校弄好了……”
“哎呀栾哥,我还会回来的。再说了,好歹我准备了好久了,好不容易拿到的签证和通知书,你别担心啦。”
“唉,”栾云平叹了口气,握紧了方向盘:“你去了甭担心家里,在那儿好好学,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知道知道,那还早呢。”
栾云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机场。
栾云平把她的手机还给她。
“去吧,在那边儿好好的,晚上别出去乱转,交朋友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儿,别识人不清……”
郭云九给了栾云平结结实实一个抱抱,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放心吧栾哥,”她拿起自个儿的行李,冲他摆摆手:“别送了,我自己过去。”
“走在路上别玩手机。”栾云平挥着手冲渐行渐远的郭云九喊了一声,心里头堵着,鼻子眼睛也堵着。
“喂,师父。”
“小九儿走了吗?”
“走了师父,我看着她进去的。她啥也不知道。”
郭德纲在那边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师父,小辫儿咋样了?”
“还没出来呢。”
栾云平站在偌大的机场大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风雨,受过无数的质疑,他始终相信就算前路俱是死局,死局中也处处隐藏生机。绝处逢生,遇难成祥,人生才有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可这次,他竟有些支撑不住。
他想摘下眼镜擦一擦,可拿眼镜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一张到南京的最近时间的机票,谢谢您。”
“好的,请出示您的有效身份证件。”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一眼。
“您是郭云九?您知道张云雷从南京南站——”
“能快一点儿吗?”
“哦,好的。”工作人员把机票递给她。
她扯过机票,凉凉地看了工作人员一眼。
郭云九坐在飞机上。
她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
她又不是傻子,父亲从来言出必践,就算急着演出,母亲和郭麒麟一定会来相送。而且刚刚在车里,栾云平一直不让她碰手机。
一定出事儿了。
刚刚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新闻,德云社张云雷从南京南站坠落,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她怎么可能还安安心心出国留学。
留着长生辫儿的张云雷喜欢听郭云九唱戏,但在郭云九眼里,张云雷是除了陶阳之外最让她看不顺眼的人。跟陶阳的蔫坏不同,郭云九看不顺眼张云雷只是因为他唱得比她好。
虽然嫉妒是很丢人的事儿,除了技不如人印证不了什么,但郭云九就是不服气。偏生郭德纲很少见过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平时没事儿就爱逗她,老在她面前说小辫儿唱得多好多好。
然后郭云九就会变得气鼓鼓,脸鼓得像个河豚。
“九儿,给你吃糖。”
“我不吃糖。”
“我这儿还有饼干。”
“我不吃饼干。”
留着长生辫儿的小男孩儿脸涨得通红。
“你还有别的吗?”郭云九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吃拉倒,我还不给了呢!”
气呼呼地大步朝前迈了几步,又返回头来。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郭云九笑着看着他。
“怎么回来了?”
“……哼。”
“那你下次唱得稍微差一点儿,我就吃你的糖和饼干。”
“那你会像和大林一样和我玩儿吗?”
“那可说不准。”
“我再唱得差一点儿成不成?”
“嗯——”郭云九假装思考了一下:“成交。”
两只小手拍在了一起。
2005年,张云雷经历倒仓,离开德云社。
郭云九一个电话打到家里。
“回来。”
“……不。”
“你到底为什么走?你知道我爸我妈多生气吗?”
“小九儿……”
“嗯?”
“我嗓子完了,我唱不了了。”
“不会的,那只是时间问题。你听我的,赶紧的回来。”
“……小九儿,以后我不用故意就得输给你了。”
“你少放屁!赶紧回来!张云雷?张云雷!喂喂喂?”
气得郭云九把电话扔了。
后来再打电话过去,她就被告知,张云雷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去做什么了。
她心里有些难受,可她也知道,他应该是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去哪儿了。
之后每年的生日都会有人给她快递一盒糖和一盒曲奇饼干,寄件地址经常会变。
有一年寄了一盒酒心巧克力,郭云九懵了半天。
她再也没见过他。她有时候想给他寄点儿东西,可又怕寄过去他又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就这么过了六年。
孔云龙正在后台跟阎鹤祥对活儿,突然有黄牛带着一个留着黄毛,又高又瘦的人进了后台。
“三哥!”
“小辫儿?”
“三哥,能借我点儿钱吗?”
“你要多少?我身上没带钱,老阎!”
“哎。”
“借我一百块钱。”
“喏,给,”阎鹤祥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孔云龙:“这谁啊?”
“这我弟弟。”孔云龙把钱递给张云雷:“辫儿,你——”
“三哥我得走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姐。”
“不是你——你等会儿,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孔云龙看张云雷话都没说几句就着急往外走,赶紧上去拦他。
还没等他追上,快步向前的张云雷却猛地停下了。
门口站定了一个人,岳峙渊渟,拦在张云雷面前。
“嘛切?急着赶车?”
“小、小九儿?”
“哟,还认识我呢。”郭云九看着他,不笑的时候吓人得很。她捏住他没几两肉的胳膊就往门里儿一推:“给我进去!我眼皮子底下让你跑了我就不姓郭!”
推进去一把把他摁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就给王惠打电话。
“小九儿……”摇一摇她的胳膊:“我饿了……”
唉,郭云九叹了口气,薅了一把他的头发。
这一头黄毛忒丑了。
“走吧,我带你去吃点儿什么。”她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再敢跑你就瞧好吧。”
他把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眼眶红了。眼里半分委屈半分笑意。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
郭云九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医生,我弟弟怎么样了?”
手术室的门一打开,王惠、郭德纲和郭麒麟一拥而上。
“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但是还是要看今晚的情况。”
“谢谢您,谢谢您。”王惠泪流满面,差点儿支撑不住,郭德纲郭麒麟一边儿一个扶着她。
“咔哒。”
三人循声望去。
“九儿?”
“姐!”
郭德纲闭了眼,沉沉叹了一口气。
情义由来绊人心。
那一天郭云九很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任何人交流,只是在能去探望张云雷时进去稍稍看了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
“师父,小岳商演的助演缺人,我想着——”
“我去吧。”
郭德纲看向坐在角落里的郭云九。
“我去吧,没关系的。”她努力地笑了一下:“爸爸。”
商演后台,气氛沉重得让人有些窒息。
“我出去一趟。”
郭云九走后,岳云鹏不放心,紧跟而去。
“要吃这个嘛九儿?”
“你看这个还挺好看的,拿一个?”
“你饿不饿,我有点儿饿了。”
“小九儿来这边看。”
“岳哥。”她打断了岳云鹏的喋喋不休。
“九儿?”
“我走不动了。”
岳云鹏二话没说,蹲下来。
“来,岳哥背你。”
郭云九乖乖地爬上了他的背。
岳云鹏背着她走在古长街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晚上的夜市小贩商家热热闹闹,芸芸众生计算着柴米油盐,在他们眼中,这一天的光景与平常并无二致。
岳云鹏认真地背着郭云九,走着走着,忽然脖子一凉,一滴泪滴进了领子里,瞬间氤氲出一片深色。
他步子一顿,仍未停下。只是嘴角抿紧,使劲儿往上颠了颠她,胳膊更紧了些。
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后背上的声音也从哽咽抽泣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声音已至嚎啕。
岳云鹏紧紧抿着嘴,眼圈通红,他死死地咬着牙,生怕也哭出声儿来。
“九儿,你哭得哥心里头难受。”
“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啊……凭什么啊……”
岳云鹏走不动了,停在长街中央,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知道,她准备了一年多,各种考试和成绩单的邮寄,全都是她一个人去准备,师父的所有关系,她一个也没用。
很多年之前她就说过想要去读书,因为社里的事情一直没去成。这一次万事俱备,东风已至,却败给了人事难为。
十一点钟声一响,街灯从街头至巷尾一盏一盏熄灭,离去的人步履匆匆,不多久就归于沉寂。
岳云鹏背着郭云九,一步一晃,隐没于夜色。
郭云九从房门里出来,迎面碰上要下楼的张云雷。
“咦?你怎么哭了?”她凑近一点儿:“我爸说你了?”
“管得着吗你。”气哼哼地下楼。
郭云九翻个白眼不想理他给自个儿添堵。
“郭小九,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去不去国外念书?你要是去,所有的钱我给你掏。”
“那行,来吧转账吧。”
支付宝二维码摊开放在他面前。
张云雷二话没说扫码转账。
“不够,再转。”
“还是不够,再转。”
“再转。”
“……再转。”
张云雷把手机一扔。
“都给你了。再不够,这张卡给你。”
“够了。”
郭云九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这些就够了。”
“你去吗,九儿?”
“老舅,落子无悔。”
你不必自责。
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所幸,这次我怎么选择,如何坚持,都是对的。
造化弄人,只是意难平。
2016年,当张云雷出院之后。
郭云九坐在湖广会馆旁边京天红炸糕的花坛上,低着头,手里拎着一袋炸糕。
眼前突地出现一双运动鞋。她抬起头来看向来人,弯了眉眼。
“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呢?”
“想来陪陪你,就找得到你。”
只要姑娘你在/酒就不会喝完/少年我的希望/自然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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