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钱?”
“400。”
“400?这不是一百五的票吗?”
“您呐,没钱就别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别别别,我买,我买。”他从布包里掏出一沓钱来,数出四张,递了过去。
突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把他的胳膊拽了回来。
“嘛呢大爷?”
那黄牛眼看钱要到手了,结果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他妈——”他一下子哽住了,心里头一万匹曹尼玛飞过。
倒是大爷很兴奋——
“诶?小九儿?”
郭云九一手拽着大爷的胳膊,就这么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黄牛。
那黄牛没想到能碰上正主儿,灰溜溜地跑了。
“大爷,多少钱您就买啊?四百块钱您也真敢掏,感情您的钱都是天上掉的?”
大爷不接茬,只呵呵乐,拍着郭云九的肩膀:“小九儿都比我高了。”
郭云九才不吃他那一套:“您甭跟我打岔,我明天又不是不演,今儿没票您明儿来不行吗,就非得今天看喽?”
大爷不说话,还是笑眯眯的。
“让你说着了,还真是非今儿不可了。”
郭云九眉头皱起来了:“怎么回事儿大爷?”
“身子骨不行啦,家里要接到国外看病去。这一走啊,估计以后就瞧不见小九儿了。”
“您别胡说。”
“得嘞,今儿是听不成了,我得走了。”
“您等等,”郭云九拉住他:“大爷,有加座儿。”
“诶?没有了啊,我刚问那个小姑娘——”
“有有有,您没听清楚。您跟我走。”
“甭想骗我啊,我可知道规矩。就算是你也不能随便塞人进去。我听不听无所谓,不给你惹麻烦。”
“老爷子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啰嗦,早前儿你上后台指我鼻子骂我的时候可不这样啊。”
“嘿!你这丫头片子就记着这个了?那给你拉横幅的时候你咋不说?”
“甭废话,走走走……”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一帮老爷子还不是老爷子,郭德纲还在小剧场,郭云九凭着自己的名字还不足以买得出票。
她跟着一队说相声,没有固定搭档,就只能看情况跟人家搭伙儿。那时候的姑娘再怎么成熟也不到二十岁,钻营取巧的事儿也干过不少,有时候犯懒就不好好对词,上了台在一些小地方出错儿。
结果那天出了大岔子。
那天她演《找堂会》。这个本子她以前没碰过,但在后台听高老板和栾云平使过,她心里觉得自己可以了,没多看没对词,说上就上了。
结果忘词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郭云九紧紧地拽着大褂边儿,指节泛白。
后来还是旁边的搭档救了个场,提了一句她才想起个大概。就活着把这场好歹演下来了,但是听过的观众一听就知道,这一场是哪也不挨着。
演完了之后她换了大褂,坐在角落里发呆。所有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散场了,几个老观众到了后台,直接指着郭云九鼻子就开始骂:
“演得这是嘛呀?简直不是个玩意儿!”
“给你爸丢人!”
“就是……”
最后是栾云平把人劝了出去,这事儿才算完。
那天郭云九一宿没合眼。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高看自个儿一眼。她把“找堂会”三个大字贴在书桌上,每次想偷懒的时候瞧一眼,所有的墮意烟消云散。
她记得,那几个老观众一般都会坐在靠边儿的地方,每次可能是五个,少的时候一两个。有空就来,雷打不动。出错儿就给你喝倒彩,一点儿也不给留面子。
那一天对她,还是嘴下留情了。
郭云九骨子里混不吝,有时候你不让她干什么她偏要干什么。
有一天她说要演《反七口》。都知道这个活儿伦理哏多,女孩子演的话很吃亏,但她那个劲儿上来了,非演不可。
其实她剃着短发穿着大褂,不熟悉的人很难认出她是个姑娘。但名字出来就藏不住了,谁不知道郭德纲有个姑娘叫郭云九?
所以那天就出事儿了。
郭云九:“我瞧明白了。你算吧。”
搭档:“头一口儿,你爸爸。”
郭云九:“哎!”应声干脆利索,还九曲十八弯。
底下大部分人乐得不行。
到了第二次占便宜的时候,底下就开始有些骚动了。
到了郭云九第三次应声儿的时候,一个声音平地一声雷:“小姑娘要不要点儿脸啊?赶紧下去吧!”
郭云九抬眼一瞧,哟,是个大姐。
紧接着,在她周围的人也开始附和,声音越来越大。
搭档是个学员,哪见过这种场景,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郭云九还是一副笑模样:“大姐,您踏实住了,我说完一会儿就下去,您叫我我也不上来。”
“说什么说啊,赶紧下去吧!”
“下去下去!小丫头片子说什么相声!”
场面开始混乱,也有一些观众劝解着打圆场。
郭云九轻轻歪头看着那边那桌老观众,几个人一直冲着闹事儿的人,摩拳擦掌,快要坐不住了。
就在他们剑拔弩张,场面一度要彻底失控的时候,一瓶装满了水的矿泉水瓶从台下被扔了上来,正中郭云九的肩膀!
矿泉水瓶是满的,惯性太大,郭云九被砸了个趔趄,硬是忍着疼不吭声儿。
后台的帘子被扯开了,栾云平冲了上来,随手抄起了话筒架对准闹事儿的人。
“妈的扔你奶奶个孙子!”
“不爱听出去!要闹事儿咱们出去说,在这儿听相声给我老实儿的!”
郭云九轻轻拦住栾云平,把他手里的话筒放下来。
她还是笑着对着那些闹事儿的:“您都听见啦?听相声听个乐,别当真,您踏实住了,等会儿要是还没消气您上后台来找我。”
转头拍拍栾云平。
栾云平生着气,面上不显,直接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嘶”一声。
这场闹剧总算是没弄大。
一场结束,郭云九回到后台。后台气氛有点凝重。
她悄悄看一眼高老板,他冲她努努嘴,使个眼色。
“赶紧的去哄哄。”
栾云平坐在那生气。
“哎哟栾哥,多大个事儿啊。您这生的哪门子气。”
“你冲我那股子横劲儿上哪去了?骂你就听着打你就受着?你能耐不挺大吗?”
“哥你别——”
“说了不让你演不让你演,正经话一句不停……”
“嘶,”郭云九捂着肩膀:“栾哥,这儿疼。”
“唉,现世报。”
虽是这样说,但郭云九心里还是有疙瘩。
第二天上台她的心里也是忐忐忑忑,七上八下。
主持人报完幕,郭云九上台鞠躬。
“上得台来呢,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郭云九。”
“好!”
几声叫好把郭云九吓了一大跳。她扭头一看,那老几位坐在老地方,用力地拍着巴掌。
郭云九咧开嘴笑了。
“这真是加座儿?”
“我骗您干啥。”
“快看快看,是郭云九!”不远处一堆姑娘兴奋得不行。
“哟,小九儿,你现在挺红啊。”大爷跟她开着玩笑。
“我红啥呀,我那点儿水平您还不知道吗,您可别笑话我了。”
“下面请您欣赏相声《找堂会》,表演者郭云九,樊霄堂。”
“——诶,九儿姐这是临时换活儿了?”
“对啊,节目单上是《学小曲》。你管呢,听啥不是听。”
大爷在旁边听着,吁了口气。
散场之后,郭云九没看到大爷的人,以为已经回去了,心里头多多少少有点儿失落。
她给观众签完名,从后门出来去开车。一推门就看到大爷在们边儿等着她。
“我还以为您家去了。”
“哪能啊,”大爷从兜里掏啊掏:“我看那些小姑娘都送你礼物,我啥也没准备,喏。”
递过来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我也没啥好东西,这是那些年还能买得上票的时候老几个录的,这些新鲜玩意儿咱也不会弄,昨晚让那帮小孩帮我弄到了这个U盘里。我瞧了瞧,还有你第一次上台说的一段儿单口。”
郭云九伸手接过小小的U盘,摩挲着。
“我们这几个老头儿剩得不多啦,年前儿老黄走了,还能动弹的也就我一个了。”
“我今儿挺高兴,还能看上一场。姆们小九儿长大了,活儿也好,有能耐!那老些人捧着,我们老几位也该退居二线了。”
“我还记得当年你爸在台上说,让我们各位多捧,时至今日,也算不负重托。”
“走了,甭送了。”
他步履蹒跚地渐行渐远。
郭云九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当年的郭云九,天精地华骑过马,唱得了青衣打得了快板,台上撅搭档,台下怼记者。
张扬得刺目的郭云九,很多年前就不见了。
因为那些能为着她一个错误追到后台来,指着她鼻子痛心疾首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当那些能管住她的人都几乎不在的时候,她能做的,就是发狠地自律。
所以今天她真正送走的,是那个被所有人保护的少年岁月。
那些岁月都封存在这个小小的U盘里,而站在这里的,是已经能够保护所有人的郭云九。
“诶,九儿姐,你在这儿看啥呢?”樊霄堂从后门出来,看她在门口站着,便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姐,那是谁呀?”
郭云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未深交,甚至不晓名姓。
彼此相识只是因为,一个是观众,一个是演员。
他们是谁啊?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就坐在那里,真诚鼓掌,用心倾听。
他们啊,聚是一把火,散是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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