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凄凄,战场狼藉一片,白骨散落满地,聂宇等人陆续清醒过来,难免又有一番解释,这些对段轻名来说并非难事。
“……我们实在不是鲁公子的对手,唯有冒充飞剑宫弟子,拖延时间,鲁公子知道飞剑宫的人要来,这才脱身走了。”
聂宇果然没有怀疑,只是心有余悸,郑重地朝两人道谢:“我发现段兄弟的字条,又见采葛她们果然不在房里,便立刻出来寻找,想不到她们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若非两位仗义相救,今日我们定要命丧于此。”
段轻名道:“聂兄言重了,舌人所修之道特殊,聂兄也是一时大意才会中暗算,幸亏那鲁公子忌惮飞剑宫,我们才侥幸逃得性命,并未出多少力。”
聂宇摇头:“话虽如此,但若非你们中途出现,鲁公子岂会轻易放过我们?这救命之恩是不假的。”
顾平林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段轻名会给他留字条,并非关切周氏姐妹的安危,而是故意引他们出来,利用他们试探鲁公子的实力,同时牵制鲁公子,让辛忌有足够的时间引阎森过来,更重要的是,此事必会惊动飞剑宫,他们就成了非常有用的证人,用来洗脱自己两人的嫌疑。
聂宇平白被利用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反而对段轻名感激不尽,周氏姐妹与另两名广陵派弟子调息了下,也过来跟着他一齐道谢。
段轻名依旧是一副温良模样,哪看得出半分心机城府?他没再推拒,含笑转移话题:“我看两位师妹似乎受了惊吓。”
他不提还好,一提闯祸者,聂宇忍不住指着周采葛姐妹俩怒骂:“你们总不听我的话,非要闯出大祸才罢,如今还险些连累两个师弟,回去非让师父关你们禁闭不可!”
姐妹两个被骂得面红耳赤,眼泪都差点出来了,半是委屈,半是后怕,低头站在雨里。
“年轻人总是热血,两位师妹一心除害,有修者之义,人没事就好,”段轻名温言相劝,主动将伞递与姐妹两人,“快别淋着雨了。”
姐妹两个都不敢接。
“要什么伞!”聂宇怒意未消,制止他,“让她们自己想办法!”
“誒,这么乖巧的师妹,淋成落汤鸡多难看,”段轻名笑着将伞递与周采葛,又转脸对顾平林道,“你说是不是?”
顾平林瞥他一眼。
周采葛抬袖拭去眼泪,低声道谢,周采芹悄悄打量亲密的两人,冷不防对上段轻名的视线,忙又低了头。
段轻名取出另一柄雨伞,撑开,重新为顾平林遮住雨:“飞剑宫来人了。”
聂宇早已察觉,正扭头眺望。
飞剑宫的御剑之术最有名,远处天空出现宝光,十几名飞剑宫弟子踏剑而来,程意就在中间,穿着醒目的白衣,头上还是顶着绿发带,他也傻乎乎地学那些弟子一样踩着绿剑飞行,其实还是用的御空术。
鲁公子设置结界,瞒过了巡视弟子,段轻名也是算准时间让程意报信,因此这边事情早已完结,飞剑宫的人才刚赶到。
“是王大修?”聂宇认得为首那人,忙迎上去。
舌人鲁公子鲜少现身,可顶级大派从不缺少秘闻记载,飞剑宫丝毫不敢懈怠,派来了两名内丹大修和十几名大弟子。有程意报信在前,又有聂宇作证,飞剑宫果然没对段轻名那番说辞起疑,只是态度很微妙,毕竟飞剑宫自称第一剑派,却对鲁公子在燕来村为祸一无所知,反而是由广陵派和灵心派来揭露此事,委实令他们颜面无光,直听到鲁公子因为忌惮飞剑宫逃离,两位内丹大修的脸色才好起来。那姓王的大修安抚顾平林两人几句,然后送了些价值不菲的丹药,其用意明显,无非是不希望此事外传,有损飞剑宫的威信。当然,对飞剑宫来说,灵心派还不入他们的眼,区区两名外丹修士更不必费心应付,因此那王大修的态度也是高高在上,客套又疏离,而面对广陵派,他就热情得多,连声道惭愧,为底下人的疏忽道歉,又再三邀请聂宇与周氏姐妹去飞剑宫作客。聂宇外貌粗糙,心却细,知道此时飞剑宫气氛必定不那么好,奈何两边已经打了照面,周采葛姐妹又在对方地盘上闹出事情,不去未免失礼,只好答应。
飞剑宫已有察觉,鲁公子是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面上功夫是必须做的,两名内丹大修先回飞剑宫禀报,聂宇几个跟着去了,留下那些大弟子继续在附近查找线索。
“哎呀,王前辈呢?”程意这才悄声问起辛忌,“他跟我换了衣裳,我看到那个阎老头追着他去了,他没事吧?”
“当然没事,前辈先去凤林镇的灵心观等我们了,”段轻名笑道,“你修为不足,前辈十分担心,所以才主动找你换任务,你要好好感谢他。”
“哦,好的,他真是好人,”程意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将那柄绿色大剑往肩头一扛,“那我先过去找他了。”
“去吧。”
待程意走远,段轻名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扶上顾平林的肩:“伤势如何?”
“无妨,”顾平林摇头,心思并不在此,“舌人鲁公子,不简单。”
记忆中,鲁公子从未当众现身,常寄魂于法宝,直到与阎森一战,名气才真正传开,但还是无人知晓他的真面目,十分神秘,自己自爆前与他并无交集,后来他怎么样,却是不知。如今看来,此人城府极深,野心不小,竟还是个多智之人,将来必非无名之辈,只怕昔年杀妻之事也另有内情。
段轻名同意他的评价:“注定不凡的人,可惜走错道途。”
“此人不除,必成后患。”
“那还真值得期待。”
这话符合他的风格。顾平林却并不赞同,紧锁了双眉。
段轻名见状道:“你还会怕他?”
怕?顾平林冷嗤道:“我只是不喜欢会威胁自己的东西,更不喜欢干养虎为患这种蠢事。”
“失去见证强者的机会,岂不可惜?”
“人若只剩下这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岂不悲哀?”
段轻名闻言眯起眼。
顾平林冲他挑眉。
出乎意料,段轻名这次丝毫没有介意,反而笑起来:“这你就讲错了。”
“哦?”
“因为我发现,还有一件事更值得我期待。”
“那真是可喜可贺。”顾平林收回视线,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
段轻名主动问:“你不好奇?”
“当然,”顾平林低哼,看也不看他,“因为我知道,那一定不是我期待的事情。”
段轻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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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被骷髅爪伤,表面看似无碍,实际并不轻松,鲁公子召来的骷髅都带有魂力,两人有神级功法《造化诀》与《补天诀》,所以能压制魂毒,换别的外丹修士只怕早已倒下了。魂毒拖太久始终不利,两人首要之事还是赶回驿观疗伤。
寅时初,天还未亮,两人刚到镇外的树林,就听到女子惊慌的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有点耳熟。顾平林当下止住身形,与段轻名对视一眼,两人隐了气息,藏身树后。
树林里出现三道身影,两名修士一前一后拦住了一名女子。
“看你孤身在外,我们兄弟一片好意想要关照你,你跑什么呢?哈哈。”笑声甚是猥琐。
三个人都很眼熟,正是顾平林白天在院门处遇到的女子和两名散修。
“你们……你们别过来!”女子吓得瑟瑟发抖,满脸惊慌之色,眼看就要哭起来的样子。
白天顾平林没看到她的面容,此时倒瞧了个清楚,能让两名散修铤而走险,此女容颜自是绝色,只不过……
顾平林意外,情不自禁地扫段轻名一眼,段轻名没什么表示,饶有兴味地旁观。
两名修士不怀好意地逼近,女子夹在中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再这样,我就……我就……”
她越这样惧怕,两修士越来了兴致,其中一人哈哈大笑:“你要如何?叫人吗?不瞒你说,我们兄弟打算办了你,然后就带你离开飞剑宫地界,到时还有谁会管闲事呢?”
另一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脸蛋:“小美人儿,我看你也懂得修炼,只要你乖乖伺候我们双修,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不要脸!呜呜……”女子羞得捂住脸后退。
……
两名修士开始动手动脚,顾平林终于开口:“总算是亲戚,你不管?”
“我的亲戚,你倒是比我还关心,”段轻名叹气道,“但也许她并不需要呢。”
变化只在瞬间。
女子被逼不过,用力地咬了下唇,突然拔下头上的发簪,在半空晃了下,那发簪竟化作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两名散修完全没料到这变化,不约而同愣住,其中一人察觉不对:“你……”
面前窈窕身影消失,紧接着又现身半空,纤足踏剑,剑尖闪烁着刺目的电光,万千剑雨牢牢地将两人罩住。
“灵山沐雨罢歌舞。”顾平林认得此招,实在是因为它太壮观了。
齐氏名招,岂是两个野修士挡得住的?仅此一剑,两人已经狼狈地趴在了地上,口里身上都在冒血。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女子好像比他们更难过,用剑指着他们,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我……我叫你们别……别过来呀!”
……
顾平林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又再次抿了抿唇。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道:“我这位表妹资质不输于齐婉儿,若非是女儿身,必定倍受重视。”
顾平林也觉得好笑。
看来此女便是齐婉儿的姐姐齐砚峰了,这姐弟两人果然命格特殊,除了容貌相似,性子几乎完全相反,一个暴烈,一个细腻,一个刚强,一个柔婉,难怪当初明清子要让他们换名字。
段轻名道:“你好像很感兴趣,需要我介绍一下吗?”
对于齐婉儿,顾平林还是颇有好感,既然齐砚峰无事,顾平林也不打算插手:“不必了,先回去。”
.
两人回到驿观,天色微明,雨淅淅沥沥地下,院内还不见人,却已摆了几大桶清水,观内小道们很勤快。
顾平林走到房门口,被段轻名叫住。
“魂毒非同寻常,我这里有上品药,”段轻名停了下,道:“此药是新配制的,请师弟赏脸评点,如何?”
顾平林原本要拒绝,听说是新配方,又改变主意:“如此,自当见识一番。”
两人进房间,段轻名自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盒,打开,露出里面浅褐色的膏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黄泉泥,好药,”顾平林接在手里看了看,“不是普通的黄泉泥,应该加了一些东西。”说到这里,他又挑起一点在指尖揉了揉,仔细察看半晌,道:“是淬骨水、云粉、七星蛇母和冥草,不算有新意。”
段轻名道:“师弟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何不试试效果?”
“这是拿我试药?”
“你不敢?”
“有何不敢。”这些成分都是去魂毒的良药,顾平林亦熟知药理,自是无惧,走过去盘膝坐到床上。
段轻名见状道:“需要帮忙吗?”
此番除了肩头,背上也有些轻伤,确实多有不便,顾平林略迟疑了下,侧过身去:“如此,多谢了。”
衣带解开,白袍自肩头滑落,露出后背。
比起少年时,这副身躯依然不算结实,却不再单薄,一把漆黑的马尾长发流泻到腰下,有如浓墨泼过白玉,肩胛骨下,几道爪伤带血,为这幅素冷的黑白画添上了三分艳色。
沉寂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床沿边坐下。
顾平林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忍不住问:“怎么,伤有问题?”
“没。”身后的声音带着磁性,与平日并无两样。
须臾,背上触感传来,长发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隐隐有气息拂在肩头,他似乎凑近了些。
没有熏香,没有任何味道,却又能清清楚楚地嗅到,那一片空气里的、干净的味道。
手指在肌肤上移动,因为沾了药膏的缘故,有些凉,有些湿滑,使摩擦的感觉变得不太真切。
让这个宿敌亲手给自己上药,顾平林到底不太自在,有些后悔。
手指滑过后背,滑过肩头伤处,停在颈间,抬起,无意中碰了下耳垂。
骤然,那夜的画面莫名浮上心头!
凉凉的,轻软的,蛇信滑过唇上的感觉……刹那间,所有被他抚过的地方都发起热来。
顾平林浑身一颤,有些狼狈地偏头。
“怎么了?”身后人语带关切。
“没,”顾平林尽量让语气平静,不着痕迹地将衣裳往上拉,“还是我自己来……呃!”
伤处一阵剧痛。
顾平林倒吸了口冷气,蹙眉忍耐:“这不是黄泉泥?”
“别动,”段轻名慢声道,“是黄泉泥,再用一些生肌膏,会痊愈得更快。”
“黄泉泥中已有生灵草,何用生肌膏!”顾平林大怒,回头,“段轻名,你是故意!”
“嗳,被看出来了,”段轻名慢悠悠地放下药盒,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尴尬,“真是可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
顾平林起身拉上外袍:“想什么?”
“我想嘛……”段轻名看着他片刻,突然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仿佛都被春风染过,“真想听一听你叫疼,看你哭。”
妖怪的想法异于常人。顾平林系好衣带,余怒未消,抬眸嗤道:“我却不知你有这等雅好。”
“师弟有兴趣满足我的雅好?”
“你可以趁早打消念头了,”顾平林想也不想,“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段轻名也适时打住玩笑:“你身上有长夜的味道。”
顾平林没有否认:“那又如何?”
“是在研制解药?”段轻名轻笑,站起来面对着他,“你还真是什么都要跟我比啊,顾小九。”
距离太近,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顾平林不着痕迹地走开两步:“长夜这种高明的剑毒,当然值得挑战。”
“喔——”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
顾平林回头问:“你的伤怎样?”
段轻名一直看着他,闻言道:“总算想起我了。”
“想啊,”顾平林承认得痛快,慢步踱到他背后,哼笑两声,“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段轻名转身避开:“还是算了,怎敢劳烦师弟。”
“你我是友爱的师兄弟,何必客气,”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何况我也很想听你叫疼,看你哭啊。”
“啊,好疼……”段轻名抬手扶着额头,斜眸瞟他,“一声够不够,需要多叫几声吗?”
顾平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真是……”
段轻名放下手:“可怜我生得单薄,哪禁得住你的毒手报复,只能厚颜求饶了。”
单薄?顾平林看看面前身材高大的人,嘴角一抽:“段轻名,你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段轻名笑道:“能让师弟开颜,我之荣幸。”
大概是相处太久习惯了,此人装模作样的姿态居然也变得顺眼起来,顾平林倒不至于真为个玩笑计较:“再有下次,你就只有等死。”
丢下这句话,他便径自朝往门外走,谁知一开门,就对上两张惊诧的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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