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晴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好,除了讨男生喜欢。范晴是那种——你们都知道那种小孩吧——聪慧自律,从小一路沿着优秀的金光大道阔步前进:班干部、前三名、名牌大学、热门专业、外企骨干……只负责给爹妈长脸,从没惹过麻烦,添过乱子。亲友聚会里,这样的孩子永远是主角。弟弟妹妹们对这样的哥哥姐姐有点崇拜,又有点怨恨:有这样的一个“别人家孩子”出现在自己的家族里,父母打击起自己来就更有力。
假如范晴是个男生,这样的履历就十全十美了。然而,范晴是个女生,情况便没有那么理想。不知道从哪天起,范晴的标签从“别人家孩子”,变成了“不像个女孩子”。中学时,范晴总是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宽大的校服。很多长辈赞她“朴素”,“有个孩子样”,“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但不理想的苗头在那时已经浮现——有同学偷偷喊她“男人婆”“假小子”。范晴心想:他们都是看我学习好嫉妒我。范晴对自己的相貌有信心,对镜自顾,她面目清秀,身材纤细,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姑娘。但随即范晴就赌气地留了长发,只是裙子还是很少穿——穿裙子没有穿裤子方便。
留了长发以后的范晴,总算是暂时地去掉了“假小子”的标签。但到了上大学以后,情况愈发恶劣起来——范晴发现,她成了一个在多数男生眼里缺乏魅力的女生。
女生们在大学里有三个重要的虚荣心指标,一是追求者的数量,二是追求者的质量,三是追求者的热度。在数量方面,范晴的状况还过得去,毕竟工科院校里,女生像大熊猫一样珍贵,再不漂亮的女生也有几个追求者。其余两个方面,范晴的状况就不太乐观了:她的追求者总是外系的不明真相的男同学,而本系的男生对她都敬而远之。仅有的几个追求者,在和她交往没多久,也就偃旗息鼓了。
本系男生对范晴的主要评价有二:
一,她不像个女生。
二,她太强了。
说她强,范晴承认,她确实是好强。关于不像个女生这件事,范晴觉得就有点冤枉了:她已经留了长头发,尽可能地多穿裙子,也开始学着化妆。就算身材平板了一点,但模特不也有很多平板身材吗?
“不不不,主要是你的举止。”赵馨宁说。
赵馨宁比范晴大五岁,是美院环艺系的系花之一。单看脸,赵馨宁并没有太出众,但她身材丰满,一举一动很有女人味,又会打扮。属于男生热捧而女生不服气的那种风情美女。在感情化妆等方面,赵馨宁一直是范晴的人生导师。范晴高中去上美术培训班时,赵馨宁是美院的学生,出来做美术班的助教,挣点零花钱。两人很谈得来,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举止怎么了?”范晴觉得自己也没有天天抽烟喝酒踢足球,还是挺女性化的呀。
“你什么事都自己做,当然不行了。上次你们班换教室,别人都叫男生帮忙。你倒好,一个人扛着两块大图板,背上背着所有的绘图工具,健步如飞,这是女孩子应该做的吗?”赵馨宁一边说,一边模仿着范晴健步如飞的样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图板没多沉,中间都是空心的呀。我又不是搬不动,叫别人帮忙多麻烦。”
“还有,你还给你们宿舍的女生攒电脑,修好了你们宿舍的所有电器……”
“电脑就是网上下单选配置,一点也不难。那些电器不是我修的,我只是照着说明书排除了故障——看说明文那不是小学生都要学的事情吗!”
“那你当着面反驳你们那个系草,叫什么来着?让他脸一阵红一阵白,你们系有第二个女生会这么干吗?”
“钟逸?这事儿可不怨我,是他挑衅的。”
这件事范晴有印象。那还是大一的时候。钟逸长得帅,又是学生会的文艺委员,很得女生青睐。有一天,范晴和几个同学都在专教里对着图板埋头画图。范晴有个习惯,就是走到哪里,只要有电源,就把手机充上电。钟逸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了,跟范晴搭讪说:“你总这么动不动就给手机充电不好。”
范晴忙着画图,就随口说:“没事儿。手机里电量是满的,我心里踏实。”
钟逸说:“你们女孩子啊,对这种高科技的东西就是不懂。电池应该等用到电池耗尽了再充,否则会影响电池待机时间和使用寿命。”
一句“你们女孩子”让范晴心头火起,她停下了手,抬起头,看着钟逸,说:“第一,你说的电池耗尽再充电的原理,只适用于早期的蓄电池,比如镍氢电池,因为这种电池有记忆效应。现在的手机普遍使用锂电池,没有记忆效应,所以不需要耗尽再充。第二,这是中学化学就学过的内容。第三,锂电池已经大规模运用在笔记本和手机上,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了。你的常识未免也太落伍了。”
钟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范晴自觉大获全胜,继续埋头画图。
赵馨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傻?钟逸这是对你有意思啊!”
范晴说:“对我有意思就故意说蠢话?这是什么逻辑?”
赵馨宁说:“手机电池的充电原理有那么重要吗?你顺着他说不行吗?”
范晴说:“当然很重要了。不懂也就算了,还教训人。说什么女孩子不懂,我们系女生都是理工科的尖子生好不好?”
赵馨宁举手做投降状。范晴可听不进去什么“女孩子要学会装傻”这种话。范晴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智力上碾压男生,以报当年一众亲友在她中小学时期不断吟诵“女孩子没后劲”的一箭之仇。
就这样,范晴在大学期间的桃花运基本就算是没戏了。好在建筑系的功课实在是忙。设计是一种创作工作,而创作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完工的那一天:只要交图的时间不到,总觉得还可以更改进一点。建筑系还是个很拼素养的课,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应该是个渊博的杂家。课余时间,范晴总是忙于练习手绘,看各种展览,听各种讲座,到处参观,寒暑假尽量去实习,当然英语也不能荒废……虽然范晴偶尔也觉得自己没有男生追求这件事略有遗憾,但看着那些忙不迭就谈恋爱的同学们,她也难免有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优越感。
不知不觉中,五年建筑系生涯一晃而过。范晴毕业时,又正赶上房地产最火热的时期。以前这行业或许还有点重男轻女,但在用人之际,老板的要求只剩下了:活的,能画图。
范晴抓住了这难得的时代机会。短短几年,她努力打拼,她的名言是:男生有多拼,我就会比他们更拼。从外企新人到项目经理,再到甲方认可的小有名气的建筑师,职业上升速度如火箭一般。终于在去年,范晴成为了一个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在北京的东三环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甲方会专程点名要求她的设计。她在建筑事务所的第一个项目,上了当年的中国建筑年鉴。年鉴拿到手里的那一天,范晴还未满28岁。
28岁的春节,本来范晴惯例是利用假期出国游览。建筑师工作很忙,需要去各地多看建筑,春节差不多是唯一可以用来旅行的假期。机票、酒店、签证等一大堆杂事都办好了,偏偏出发前一场严重的感冒袭来,让范晴躺在床上待了好几天。
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本来病好了再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但这个春节,范晴从床上爬起来,却觉得一切有点不一样了。范晴不是那种娇滴滴病了就悲秋伤春的矫情妹。她只是,突然间,望着空空荡荡的北京城,觉得有些无聊。范晴习惯了在平时打仗一样地加班,在假期里行军一样地旅行,时间永远安排得满满。在这个意外空出来的春节,她却一时想不出该做什么了。
恰在此时,老妈打电话来:“小晴,今年你不出国,出来跟家里人吃个饭吧!”
范晴想了想,自己好几年没去参加亲友聚会了,今年不如卖老妈一个面子,去接受一下七大姑八大姨的夸奖。毕竟今年自己又做了合伙人,作品又上了年鉴。范晴不算太虚荣,但谁又不想适当地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成功呢?
范晴打起精神,穿戴整齐,把历次从欧洲买的行头都招呼上,确定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破绽了,就开着自己新买的mini cooper clubman去赴宴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整场聚会的焦点,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表妹身上。确切地说,集中在表妹的婴儿,以及丈夫身上。
假如说范晴自幼就是家族焦点,那么表妹就是家族盲点。表妹小名露露,从小方方面面都一般,倒是从来也不闯祸,可也没给长辈长过什么脸。脑子算不得聪明,从初中开始功课就有些吃力,靠着家长一路补习外加赞助费,最后总算是进了一个二本冷门大学,读了个谁也记不住、也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模糊专业。这样的学历毕业以后自然也找不到工作。又是家长一路上下打点找关系,最后进了一个机关下属的部门里打杂。
范晴和露露是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范晴比露露大一岁。按说这样的关系,本来该是玩的很好才对。然而,范晴从小和露露就玩不到一起,稍微大一点更是没有共同语言。范晴喜爱音乐,艺术,家里堆满了建筑画册和名画集。闲暇时会看看文艺电影。而露露的三大爱好是:美甲,逛街,看偶像剧,还必须是口碑最烂的那一种。
表面上,范晴会说她也不是看不起别人。但实际上,范晴就是有点看不起露露。道不同不相为谋,范晴现在是北京小有名气的新锐女建筑师,有杂志专门约她做访谈。而露露只是大街上一个隐形人罢了。
然而聚会当天,隐形人露露抱着六个月大的娃娃,后面跟着个同样让人看不见,记不住,简直像是在淘宝上买来的丈夫,居然就成了全家的焦点!全体亲友对婴儿表示出极大的爱心和兴趣,所有的年长女眷都要去抱抱。平常也没见这帮亲戚在教育学上有什么心得体会,但此刻大家个个早教专家、预言大师附体:
“这孩子一看就聪明!你看这眼神多亮啊!”
“哎哟!这小腿儿,多有劲!这小子可不是个一般人!”
“你看你看,笑了!这么小就不怕人,将来绝对有出息!”
范晴左看右看,觉得那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婴儿。婴儿么,都长得一个样子,像个小动物似的动几下,哭几声,确实可爱,但也没有比一只小猫小狗更可爱。真不知道那些亲友是怎么看出这么多内容的。
然而母凭子贵,不要说露露,就连露露的父母,也得到了海量恭维。什么“真有福气”啦,“这小三口多幸福呀”也还罢了,最让范晴听着别扭的一句是从二姑嘴里说出来的——二姑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对表妹爹妈说:“这女孩子呀,什么工作事业那都是虚的。踏踏实实成个家,让爹妈抱上孙子,这才是真本事呢!你看看你家露露,家庭好,工作好,现在孩子也有了,年纪轻轻的,这就成了网上说的人生赢家了!”
露露妈还真不客气,嘴里哈哈笑着,说:“是啊。我真是命好,这孩子啊,从小就没让我操心。我看她好多同学,二十大几的姑娘了,连个对象都没有。这家长嘴上不说,心里得多难受啊!”
说罢还有意无意地,眼光往范晴那里扫了一眼。偏偏这若有若无的一眼,还让范晴给看见了。或许只是无意……但要知道,范晴从小可是给父母挣足了面子,谁又敢说此刻露露的爹妈,不是借机扳回了一局呢?
一堆长辈夸完了婴儿,恭喜完了露露的父母,自然也少不了夸夸孩子的父亲。露露的丈夫面目模糊,人称小刘。在亲友们嘴里,小刘工作好,会来事儿,会疼人儿,四平八稳,是极好的丈夫。在范晴眼里,小刘是个给领导开车的,见人点头哈腰,没有雄心壮志,相貌平平,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乏善可陈的男人。
范晴开车送老爸老妈回家的路上,老妈就不停地说一些试探性的,讨厌的话,什么婴儿多可爱呀,这小三口看着是挺幸福呀,看不出露露还挺有能耐的,不声不响就把大事儿都办了……
范晴的老妈在范晴小时候也算是个小号虎妈,把范晴一举一动看管得严严实实,事事都有具体的高标准严要求。但是不知怎么,自从范晴变成了一个有为青年之后,老妈对她的态度就带了点敬畏,总以一种迂回婉转,或者说幽怨的语言风格对范晴说话。
夸够了露露,只见老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不应该拆散你和徐小虎。现在想想,那孩子其实挺好的,他不嫌弃你太强,还知根知底,是咱们院里的孩子……”
范晴啼笑皆非:“妈,徐小虎那都是初中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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