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充盈着苦橘花的清香,艾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味道,在夏天时候把二楼的窗打开,就能看到后院满树霜白、没有一片绿叶的苦橘。妈妈说,那棵苦橘树是怀她时候爸爸亲手栽的,距离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棵苦橘树不是很大,但她知道上面载了两个鸟窝,背负着两个家庭。冬天时候,别的树木叶子都掉光了,却只有苦橘树收敛着一树深沉的绿,沉默地守护着为两个小小的家庭,为它们挡风避雨;夏天的时候,当别的植物郁郁葱葱、万紫千红之时,苦橘树却散尽一身枯叶,开满一树霜白,肆意一片清香。
妈妈很喜欢这棵苦橘树,有次她掰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魔法阵,差点被妈妈打得屁股开花。
这是一个平凡的夏日午后,艾伦正在屋里看书,趴在软软的地垫上,面前摊着一本硕大无比的书。书页上飘落了一片霜白的花瓣,挡住了一角阵纹。
沉浸在阵纹中的艾伦撵起花瓣,无意识地搓揉着,脑海中全是关于世界的纹理。
“艾伦!”
触发魔法阵需要魔力或者魔核、晶石等作为能源,不同系的能源使魔法阵发挥的功效也是不同的……
“艾——伦!”
如果把各系魔法阵叠加起来,所需要的能源……
“艾——————伦————————!”
啪叽。
一只软乎乎的小手一爪子按在书页上。
嗯?
视线被阻碍,思路一断,艾伦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面前一头黑发吸着奶嘴的小屁孩。大脑一片空白的她盯着面前那双清亮的祖母绿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
凯尔?
啊,原来小时候的凯尔就这么臭屁了啊。
大脑渐渐活跃起来的艾伦看着面前那张软萌软萌的嘲讽脸,突然想笑,又因为似乎很久没见到有点想哭。
啊嘞,很久没见到?
为什么?不是天天见面么?
大概是看书看久了,脑子有点混沌,艾伦揉了揉太阳穴。
咚咚咚咚……
有怪物进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步就上了楼梯,来到了房门口。艾伦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一个机灵爬起来,在对方敲门前就去开门。
“妈……妈妈。”艾伦看着面前身穿红白格子围裙,一手提着锅铲的莱斯特夫人,搓了搓手,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
莱斯特夫人托了托从鼻梁上滑下来的厚底眼镜,视线越过艾伦,扫了一眼摊开在地上的书和一旁叼着奶嘴的凯尔,了然道:“我就知道你在看书!一看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天知道我都叫你多少声了!”
“抱歉,妈妈。”艾伦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叫我有什么事吗?”
平时稳重的莱斯特夫人今天情绪似乎显得特别激动,她竭力表现得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但不自然加快的语速和拔高的音调,都暴露了她的心情。
有一缕头发垂在脸颊边上,随着她的细小动作微微摆动着。艾伦不由自主盯着那缕调皮的头发看,觉得它特别可爱。
“家里没酱油了,快,赶紧跑一趟——不,来不及了,去隔壁沃森太太家借点酱油去,快点。”莱斯特夫人顺手捋过垂下的发丝,使它挂在而后,但没成功,那缕头发又再次垂下来了。
哦……打酱油啊。
“哦!我的鱼!”突然闻到了什么味道的莱斯特夫人惊道。她提起裙摆转身下楼,扭头却发现艾伦还是没有动,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快点你爸爸就要回来了!天呐!他说他会在日落前到家的!”
看着妈妈脸上紧张的小表情,艾伦不由笑起来。
妈妈真是太可爱了。
她扭头想交代屋里的凯尔不要乱跑乖乖待着,她去去就回来,没想到刚才还吸着奶嘴的婴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脸污泥。
这不是长大一些了的凯尔么?只见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眼神怨恨地盯着自己!
“凯……尔?”艾伦一时有些错愕。
突然,一撮火苗从刚刚摊在地上的书上蹿起来!
着火了?!
水!水!水在哪里?!!
艾伦正要去找水灭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
“哥哥……”稚嫩的嗓音居然带着几分喑哑。
艾伦抬头,看到隔着火焰的凯尔狠狠地盯着自己,他愤怒地咆哮着:“为什么要丢下我!你为什么要把我丢掉!”
没有!没有!我没有要丢下你!
艾伦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火焰点燃了毛绒绒的地垫,瞬间席卷了被子,吞噬了窗帘!
凯尔!凯尔!快跑啊!!
艾伦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愈烧愈烈,小小的凯尔就缩在角落里冷冰冰地看着她!
动不了!说不出!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凯尔还在那里控诉。
凯尔!火!快跑啊!
水!水!哪儿有水!
“艾伦!凯尔!”这时,妈妈突然往回冲,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火海!她还围着那条红白格子的围裙,脸颊边的那缕头发已经被火焰烧起来了!
妈妈!!凯尔!!!
艾伦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的身影和凯尔怨恨的眼神被火舌一点一点吞噬,火光和鲜血铺天盖地掩埋了她……
……
…………
艾伦猛然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剔透的紫水晶。
西里斯迅速移开视线:“做恶梦了?”
艾伦没有回应他。
突然想起艾伦根本看不见,西里斯为自己的愚蠢行为翻了个白眼,又把视线挪回来,看着面色煞白的艾伦,用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温柔声音安慰道:“没事了,现在是白天。”
艾伦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一副木楞的表情。
西里斯起身去倒了一杯水,一手去扶她。
“水。”
艾伦闻声一震。
水?
似乎是能读心,西里斯回答道:“你刚刚一直喊着要’水’。”
“西里斯,”艾伦开口,嗓子干哑得火辣辣,“你知道,如果在梦里能看见,但梦醒却是一片漆黑的感受么?”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失去了的东西是何等的珍贵。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的琐碎日常,居然能那么事无巨细地在梦中再现;原来不是忘记,而是被掩埋在大脑皮层深处。
“……”西里斯没有说话。
“我会以为梦里才是现实,而睁眼却是黑夜。”艾伦说,面上一片悲戚,“更可怕的是,我发现不管哪边是现实,我都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说完,艾伦就蜷缩起来,就跟梦里的凯尔一样双手抱膝,缩在角落。
西里斯放下水杯。
面前的孩子和记忆中的另一个身影重叠,扎着褐色的麻花辫的脑袋埋在膝盖里,声音里满是绝望:“西里斯,为什么缤纷的色彩只存在我的梦里,而睁眼看到的世界只剩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夜?可不管在梦里梦外,我都只能被别人掌控着……”
西里斯伸手把那可怜的小身影揽进怀里,无限轻柔地吻了吻那颗低垂的脑袋:“别低头,王冠会掉。”
我的小公主。
清幽的花草香沁人心脾,艾伦感到自己的情绪也随之安定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艾伦仿佛从那包罗了百花万草的幽香中捕捉到了一丝苦橘花的清香……
是霜白的。
漆黑一片的脑海中突然开出了一朵自带柔光效果的纯白色苦橘花。
啊……
睁眼的世界,不全是漆黑色的啊……
“有我在。”他说。
三个字,却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不仅是因为西里斯的胸膛意外的结实,艾伦相信是因为共生契约霸道条款的存在——生同荣,死共眠。
就像在圣殿中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知道闯门进来救她的一定会是西里斯。
半晌,艾伦道:“西里斯,我能信你吗?”
告诉你我的故事,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光明神殿,和我弟弟凯尔汇合,一起去寻找我的父亲——雇佣兵莱斯特先生,好吗?
西里斯笑了,回答得很快:“别。”
艾伦闻言愣了愣,想说的话硬生生被憋在肚子里。
西里斯继续道:“天枫帝国不是有句谚语嘛——越是漂亮的人,越容易骗人。”
艾伦消化了一会儿,才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被纳西索斯传染了自恋这毛病了么?”
西里斯得意道:“像我这般貌美,千万不要随便相信我。”
艾伦伸手去摸他脸:“我看不见,谁知道你是说的真的假的。”
西里斯拍开她胡来的手:“所以啊,我说了不要信我。”
“凑表脸……”艾伦抬头鄙视他,却不小心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
“嘶——”疼疼疼。
西里斯放开了她,重新端起水杯。
离开了西里斯的怀抱,艾伦居然意外地有些贪恋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她在心中鄙视了自己一番。
“有契约在,你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但是为了不暴露契约的存在,我们没让大祭司给你治疗,你还是缠着绷带多装几天吧。”西里斯把杯子塞进她手里,“来,你要的水。”
哦,我要的水。
艾伦抿了抿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倾倒着水,嗓子就像干得冒烟开裂的河床,被水流浇灌的感觉太酸爽了!
“慢点慢点!别把自己呛死了,我看着你喝水都紧张你知不知道!”西里斯嫌弃道。
“哈——”艾伦吐出一口气,擦了擦嘴,终于感觉自己又重生了。于是豪气万丈,嘴巴也松了,叽里咕噜吐槽道:“阿星那混蛋,下嘴真不留情面!我要赶紧跑路,在他身边太危险了!光明神殿不给他们圣子吃饱饭的么?怎么放出来随便乱咬人啊混蛋!”
西里斯听她话语里没有憎恨的情绪,奇道:“我以为你会愤怒。”——毕竟你们之前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吗?
“不生气是假的,”阴郁过去,经历了生死关,感觉跟西里斯更加亲近了,艾伦把心底的实话都说出来了,“但他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西里斯一直很聪明,他立刻捕捉到了蛛丝马迹,瞬间点通,不由挑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艾伦点点头:“阿星不是个会任人摆布的人,我看到光明神殿的人这副表面恭敬实则完全不给人选择余地的态度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他们之间会产生矛盾。就像阿星的精神波一样,他本身就是个软硬不吃的主,谁也无法预料到他会做什么,但如果跟他硬碰硬,绝对是从他这个‘哪怕自己会地狱都要先咬你一口再说’的家伙身上自讨苦吃。”
“嗯哼,”西里斯托腮,不发表任何看法,“继续。”
“我听到了,”艾伦肯定道,“‘威胁’,阿星说了这两个字。”
“光明神殿应该是把你我二人作为控制阿星的道具了,但我不信阿星会因为我们两个就受制于人,毕竟阿星那家伙吧,我觉得就算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想想好伤心啊……”只感慨了三秒,她就立刻用502粘好自己被砸碎无数次的玻璃心,继续道,“也就是说,阿星是故意让光明神殿的人觉得我们在他心中很重要。他在引导光明神殿把我们两个当做筹码,他就可以用我们两个理所当然地换取利益了——事实上,原本他什么筹码都没有。如此,他就给了光明神殿一种错觉,他们可以通过控制我们两个威胁圣子,他——圣子,是能被光明神殿掌控的。”
艾伦说着说着的过程中,把原本没有理清的思路也想明白了,她喃喃道:“他咬我是表演给神殿看,这个表演可以分为两层。第一层是单纯地表演出被逼急了的样子,所以发狂了,不顾一切想保证自己没有软肋,他在表演真实;第二层则是,他在表演‘故意表演’,故意表现出想牺牲我的样子,让神殿以为我对他不重要了,这是表演虚假,但是反而传递出我这个筹码很重要的讯息。这两种可能性,他留给神殿的人去猜。如果神殿以为他是真的,那我们就不重要了;如果以为他是在演,那就不会对我们轻举妄动。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都安全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跟阿星认识的时间不久,西里斯并不是很能明白阿星的想法。
艾伦捂脸:“因为……因为他是阿星吧。也许只是为了好玩,也许只是什么都没想,我实在不能明白神经病的脑回路。”
西里斯上下扫了她两眼,阴阳怪气地赞扬道:“厉害啊。”
神经病的脑回路都能被你摸透。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那里好好地缠着绷带,大概是西里斯的功劳:“我之前也没想到,就是刚刚睡醒后几分钟里醍醐灌顶,突然就想明白了。他明明可以咬断我喉咙,但是特意避开了致命处;因为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契约,我就算受了伤也可以很快恢复,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想他演这么一出是干嘛。”
顿了顿,她又说道:“但就算想通了,我还是很生气。毕竟从事实上来说,没有他,我们本来就不会摊上这事儿。”
西里斯看她一脸淡然的表情,嗤笑道:“可你的表情看起并不是那么回事。”
艾伦瘫着一张小脸,冷静道:“我已经生气了,我生起气来连我自己都会感到害怕。”
西里斯瞥了她一眼,撇嘴冷笑了一下,并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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