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出血雾后,在附近小城客栈安顿下来。
这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好不容易重新自由,个个都激动不已,坐在长桌旁,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说到在彦村遭的罪,又开始哭成一团。
实在是吵闹。
怀柏心底叹气,看了眼身旁沉默不语的小孩。佩玉已经洗净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大眼睛清亮无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小孩越看越称心,就是太单薄了些,跟只小奶猫一样。
“师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赵简一终于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眼罩形状的木质偃甲,“我方才给你做了个周公仪。”他把偃甲覆于目上,演示道:“就是这般,睡前戴上后,便可一夜安眠。”
这东西倒是有趣。
偃甲通体用乌金木制成,上镂精细花纹,镶金花纹镀边。佩玉接过时,发现它拿着轻如鸿毛,入手带一丝暖意,不由奇道:“啊……”
赵简一哈哈大笑,“你也发现了是吧,这个虽然是用极重的乌金木做的,但是拿在手里很轻,你看,”他俯身指着偃甲上两个凸起,“我在这几处放入两只噬灵虫,再在偃甲表面抹上用灵石碾成的粉末。如此噬灵虫闻见灵石味道,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飞,但偃甲重量与它们所能承受的重量相抵,所以正好维持在这般状态。”
他说着简单,其实诸多计算测量十分不易。
佩玉于偃术也略知一二,明白就算是墨门五脉弟子,也未必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造出这精巧的小玩意。
这个少年并不简单。
怀柏看着呆呆的小孩,轻笑道:“你师妹哪里懂这么多?快去收拾东西,把这些孩子送回原籍去。观花会我一人去就行了。”
赵简一长眉撇下,垂头丧气地“嗯”了声。
怀柏微怔,“怎么?你这么想去?就是一群糟老头子瞎扯而已,十分无趣。”
赵简一摇摇头,“没什么。”
楚小棠察言观色,见状忙说:“既然仙长有要事在身,就由我来负责送她们还家吧。”
“不成,”怀柏沉吟道:“你们一群身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独自在外,不知又会遇到什么歹人。这样,简一,若你想去观花会的话,你独自去显城,我来送她们。”
“师尊,我对观花会没兴趣,只是……”赵简一长长叹气,“我听上次去观花会的人说,每个入场宾客都能领十块极品灵石,要是我缺席,白白错过这十块灵石,唉。”
怀柏轻笑出声,“上次观花会是在东海,圣人庄那帮子人财大气粗,一人发十块极品灵石不稀奇。但是这次是在显城啊,你忘了墨门门规中有条便是节用吗?”
赵简一张大口,好半晌才丧头丧脑地连声叹气,“亏我还等了十年,那我就不去了。”
怀柏含笑点头,目光挪至佩玉身上,沉吟:“你师妹总不能和你一起到处走。”
“为何不能?我为师妹造一架木流车,这样她便可赶得上我的脚程了。”
怀柏执杯的手微顿,轻睨兴致勃勃的少年一眼。不知怎么,赵简一从这淡淡眼神从看出几分鄙视的意思来。
她轻抿一口手中清茶,才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担心累着佩玉。”
赵简一大受打击:“哦。”
怀柏拉着小孩的手,万分担心牵挂,“你师妹是个好孩子。”
赵简一附和:“确实是个好孩子。”
“可惜太过善良,不曾对人设防,我实在不放心。”怀柏忧心忡忡,既不舍得让小孩同赵简一奔波,又不放心将她独自留下。
“师尊,”佩玉抿唇,“我待在这儿等你就行。”
她方才答应与怀柏离开,便是知道这人即将去参加观花会。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师尊都会无暇顾及自己。
怀柏摇头,“不成不成,我知道你是体恤为师,但你年纪这么小,若不被人看护着,也不知会吃些什么亏。”
佩玉:“……”她挣扎一下,“我真的可以一个人……”
怀柏摸摸头,眼中愈发怜惜,“好孩子,你这样贴心,为师愈发舍不得了。”
佩玉垂下头,最后选择沉默。
楚小棠插话说:“仙长,就由我在这儿照顾妹妹吧。”
她本以为怀柏会推辞一番,没想到仙人笑眯眯看过来,然后点头:“那好,你来吧。”
这么干脆吗?
怀柏笑着说:“赵姑娘,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楚小棠僵硬地扯起嘴角,把“您对我恩重如山,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仙长不必如此客气,更不必收我入门”、“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之类的话默默咽下。
赵简一也松口气,拱手道谢:“赵姑娘,你可真是个好人!我会先帮你把音信送到江城,让你父母不再担心。就劳烦你好好留在这儿照顾我师妹了。”
“……应该的应该的。”
怀柏牵着佩玉的手走上街头,天飘着迷迷蒙蒙的细雨,怀柏手中执着一把纸伞,往侧斜倾,将小孩完完全全遮住,肩头翠羽晕染雨水,如清波湛湛,绿影斜侵嫩草,十二分的好看。
“佩玉,你先留在这儿,待过些时日,简一便会来接你去孤山。”怀柏低头看着小孩,翠眉微敛,眼中碧水盈盈,“照顾好自己。”
佩玉点点头,作揖拜别,“师尊,您亦要保重自身。”
小孩一脸严肃,短短的胳膊往上举着,瘦小的身板弯成弓形,一本正经地行着礼。
这短腿短手的,偏偏扮出个大人模样,实在是可爱。
怀柏捂唇,忍不住笑弯了一双杏眼。
“乖,要听话。”她将伞留给小孩,缓步走进一帘细雨斜风之中,长袖微鼓,青青湛湛的翎羽随风拂动,腰间环佩玎珰作响,宛若天上之人。
佩玉仍是长长躬着身,只稍稍抬头,目送那缕春色远去。
怀柏似有所感,悄然回眸,玉肌雨濯,压过满城淡烟疏柳。她笑着朝佩玉招招手——
“我一定会回来的!”
怀柏已离去许久,佩玉依旧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不曾移动半步。
楚小棠替她举着伞,抬头望望空濛春雨,低头看看像石头一样的女孩,很想问问她的腰究竟酸不酸、痛不痛。过了会,她举伞的手腕都发酸了,小孩还是没有动,终忍不住提醒,“妹妹,仙长已经走了。”
你还想拜到什么时候?
佩玉直起身子,没有理会周围喧嚣,径直往客栈走去。
楚小棠被她吓一跳,赶忙小步跑去,为她撑好伞。
“妹妹,你要不要吃串糖葫芦?”楚小棠指着晶莹红润的糖葫芦柔声问道。在她的印象中,但凡小孩,没有一个不喜爱吃这零嘴的。
佩玉冷冷瞥了她一眼,目光如冰。
楚小棠登时僵立,浑身血液如若冻结,浑身簌簌发抖,牙齿咯噔咯噔打颤。
这样可怕的眼神……就算是在彦村那几个恶人身上她也不曾看见。
手中的伞悄然无声地跌落在地,几点泥水溅落在她淡粉裙裾上,她却无心在意,满脑子回旋的都是——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待回过神来,已不见佩玉踪影。
楚小棠把伞捡起,慌忙往前赶去,一边喊道:“小仙长!”
她不知不觉便已变换了称呼。
佩玉无视身后呼唤,将腰间鬼面具拿起放在脸上,紧接着她的身子如花枝抽条舒展,慢慢变高变瘦。
楚小棠慌慌张张跑过来,突然看空空荡荡的街道之上,笔直立着一个黑袍女人。而小孩却不见踪影。
她左右张望,这条街道并无岔口,小仙长难道遁地不成?
“姑娘,你可看见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经过这里?”
“不曾。”
这人声音古怪嘶哑,含糊不清。
楚小棠笃然警觉起来,死死盯着她。女人的身形高挑瘦削,有如雨中孤鹤,长发如瀑倾泻而下,隐约而窥见其中星星点点的银丝,黑袍迎风鼓动。
“这儿只有一条路,你怎会没见过她?”楚小棠想起彦村经历,立马喝道:“你是不是拐卖幼儿之人!”
风骤雨急,乌云翻滚。
女人置若罔闻,举步往前行去。
楚小棠忙赶过去,“喂!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不住颤抖,嘴唇发白,恐惧地看着面前女人。
这人脸上斑斑驳驳的深红伤痕,好像被什么猛兽啃咬过般,竟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只有双秋水般的明眸,如寒星闪烁,让人不禁猜测也许她以前是个美人。
女人轻轻看了楚小棠一眼,慢慢踱步走入雨中。
楚小棠呆呆站着,屏气凝神,只怕不小心弄出点动静,这尊修罗就会像碾碎蝼蚁般,抬手把自己灭杀——她定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过了许久,楚小棠一屁股坐到地上,不顾脏泥污水,这才敢嘤嘤哭泣起来。
这些人都好可怕,呜呜呜。
佩玉走至郊外,吹了声口哨。
细雨如烟,阡陌纵横,她负手静静站着,一只小黄牛撒着四蹄哒哒跑来,亲昵地拱着她的手。
“你倒知道我是谁。”她解下鬼面具,依旧挂在腰间,随后跨坐黄牛背上,驱使它往血雾奔去去。
很多年前,佩玉还是孤山光风霁月的云外仙子。
她出山游历之时,恰逢尸傀围城。
尸潮如海,小小的无方城如海中一叶孤岛,已被困住数日。
尸傀中有一尸王,修为几近元婴大能,他将城池发出的炽翎悉皆拦住,而后围而不杀,想将城中之人慢慢折磨死。
城主及其门客皆已战亡,城中百姓面色惨白地站着墙上,早已放弃希望。
黑云压城,天光晦暗。
白衣少女就像绝望中的一束光,缓缓从云间走下。她提着一把胭红色秀艳的刀,缓声道:“莫怕。”
莫怕。
说完她走入如海尸潮中,一人,一刀。
好心人看出她不过金丹修为,忙拦道:“仙长!这里面有尸王,已近元婴,连城主都已身死,你只身前去,只怕……”
少女回眸轻笑,秾丽的眉眼舒缓,如朵朵桃花绽放。
她只道:“莫怕。”
三个昼夜后,尸傀如潮水撤退,少女提刀缓缓从云烟中走来。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只有手中细长秀丽的刀,仍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无人知道一个金丹修士是怎么杀掉元婴尸王的。尸王不死不灭,力大无穷,更精通百种道法。
但三个昼夜之后,他变成了一滩肉泥。
何止是杀,这简直就是场虐杀。
孤山新秀,一战成名。
后来有人这样唱道——
艳刀如血月,人头作酒杯。
只身赴盛宴,饮尽仇雠血。
风雨渐大,女孩坐于牛背之上,嘴角噙起一抹笑,义无反顾地冲进翻腾血雾。
嘴唇翕动,说的不是“莫怕”,而是——
“狩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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