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界所有描绘地狱景像的典籍中，无一利例地都使用了污秽、黑暗、邪恶、压抑这些词，那是一片被神憎恶的土地，龟裂的地缝中流淌过万年不熄的岩浆，生不出植物的土地散发着黑暗腐臭的气息，一群低智丑陋的生物像蝼蚁一样衣不蔽体的生活在其中……
然而弗拉尔此刻眼前见到的画面与那些天界典籍里的描述没有一处相像。
四通八达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建筑，人潮涌动的街头，光怪陆离的灯光……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她震撼的地方，她抬起头，浩瀚的星空下月盈如盘，繁星闪烁，唯美如诗。
在天界与人界的通道还没有被神关闭之前，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热衷于带着她的双生子去人间，两个人头碰头地躺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安静地欣赏人界那宁静美好的星空，明明是幽深的黑夜，星光却如此绚烂美丽，比天界永远没有黑夜的光明之空还要闪亮夺目。
那是她见过最美的星空，然而在这地底深处，她记忆里的美丽星空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牛顿见怪不怪了，看着弗拉尔傻站在原地仰望星空的模样，也不着急催她，掏出一根烟点了，靠在一旁幽幽道：“地底天空，很美吧。这是在壁顶上铺满了无数发光半导体，辅之以黑魔法术，制造出的地底生态模拟系统，录入大量人界天空的数据，完全模拟人界的天空，除了昼夜变化，还有雨雪特效，当然这些特效都是魔法幻相，除了视觉效果，并没有实体。”
弗拉尔怔了一下：“发光半导体？人类的东西？地狱将人类的东西跟黑魔法结合了？”
“没错，完全使用人类的技术，或是完全使用黑魔法，都不足以建造如此浩大的工程。不得不说统治这片区域的魔王脑子活络，敢想敢做，开天劈地将两者结合在一起，造出了堪称地狱第二十九奇观的地底天空，并很快推广到了他统辖的所有柱邦，让人叹为观止。我知道你脑海里的地狱是什么模样，每一个堕天使来到这里之后都不敢相信在地狱里会见到这般奇景。与天界永远圣光普照繁花清泉万年如一日的景像不同，地狱受到人类进步的影响，这两百年的变化非常之大。生活在地狱里的恶魔暴躁粗俗，头脑简单，没有信仰，也不知畏惧，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不像固守旧见不肯变通的天使，他们永远在探寻自己合适的生存方式，坚持不懈地开拓新的疆土，愿意接受一切新鲜的事物，从不畏惧新事物的冲击。”
牛顿一改油嘴滑舌的不正经模样，一副饱览世态历经沧桑的口吻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弗拉尔侧头看他：“你嘴里叼的什么东西？”
“这个？”牛顿瞬间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吐了一个烟圈，“这是香烟，好东西，要不要试试？”
弗拉尔闻着他吐出烟圈的奇怪气味，嫌弃地捂住鼻子退后一步，直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回答。
牛顿露出一脸惋惜的表情，仿佛她错过了一段人生美妙的体验。
弗拉尔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才开口道：“你刚提到统治这片区域的魔王，圣光之战中，地狱十魔王被我诛杀七人，只剩下三人，是这三人中的哪一个？”
牛顿慢慢悠悠又吐了一口烟，已经习惯了这小菜鸟的中二臆想症，连吐糟都懒得吐，顺着她的话道：“哪个也不是，殒灭之战后，这地狱先后冒出了大大小小近百个魔王抢夺地盘，到了如今虽然依旧是十魔王共治的局面，但王座几易其主，除了殒灭之战活下来的三个老魔王，剩下的都是近三百年崛起的新魔王，统治这片区域的魔王便是其一。我是挺佩服这位魔王的，年纪轻轻就能将自己的治邦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不过有小道消息说这位魔王是臭名昭著的淫`欲魔王阿莫德与人类的私生子，天生长相残缺，十分丑陋，所以报纸上经常刊登他几位心腹大臣的照片，却从来没有刊登过他的。”
说话间，牛顿将弗拉尔带到了一座看起来像是大剧院的建筑内，进门便看到一排一排的观众席，大厅最前方是一个大舞台。
“这剧院的老板是我的老朋友，消息很灵通，我去找他打听一下这附近饲养豹鹫的人有哪些，你在这里耐心等我一会。”
将弗拉尔丢在原地，牛顿穿过长长的观众席来到最顶头的舞台，舞台上几个忙碌的身影正在布置舞台场景，一个身穿华丽鲜艳宫廷服饰的细瘦男人在一旁比划指挥着，脖子上厚厚的一圈衣领褶子将他的脖子都系没了，露出一个细细尖尖的脑袋，就像在一堆鲜艳的布料上像插了半截胡萝卜。
“萝卜，不是，博罗！”牛顿将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心里话赶紧盖过去，热情地叫着男人的名字走到他身边拥抱他，“这几日生意好不？”
博罗看了眼热情满面的堕天使，没回应他却先转头向门口看去，看到站在大厅入口处的弗拉尔，这才扭头没好气道：“好什么好！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无论主演配角一个个跟死鱼一样，脸上没有一点情绪，最气人的是，朱丽叶死的一幕，罗密欧看着她的尸体不仅没哭竟还哗啦啦地流起了口水，请问哪个观众愿意掏钱看这种戏？请问我的门票怎么卖得出去？这帮狼心狗肺的家伙们，我好吃好喝地供养他们，他们不好好演戏，成天敷衍，是想看着我破产倒闭吗！”
“你让一个人类演朱丽叶，让一个食人魔演罗密欧，这能怪罗密欧？行了，别气了，我知道你手上没什么好货，挑不出什么拔尖的演员来。你看，我这不就给你送新人来了吗？瞧瞧，眉清目秀，娇小可爱，你要是把她的海报贴出去，哪怕她演成屎，我都保你这门票能疯卖！”
博罗哼了一声：“你这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让你拐到一个女天使，背景干净么？”
“干净，绝对的干净，刚堕天的权天使，什么都不懂，在地狱没熟人没靠山，随你捏圆挫扁，怎么调`教都行。”
“你打算卖多少？”
“一万。”
博罗瞪圆眼睛：“你他妈狮子大开口啊！权天使的身价你心里没数吗？奴隶市场最贵的权天使也不会超过六百，垃圾货色五十就能到手，这么一个小家伙你跟我要一万？”
“我卖的可不是权天使，而是女天使。”
“这么一个干瘪的豆芽菜，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我随便让个堕天使戴两假胸都比她更像女天使，身材更火爆更妖娆，我凭什么花那么一笔巨款买她？”
“博罗，你是行家里手，我也不是刚干这一行的新手，咱俩明人不说暗话。你看看她的脸蛋，多么纯真多么无邪多么干净！这样娇小可爱的小萝莉你在地狱见过几个？还是稀罕的女天使。在这地狱中，从不缺好身材的美女，便凡是脸蛋过得去的女恶魔，哪一个不是爆乳细腰丰臀的？你舍不得掏钱买也没事，我也就是念着咱俩的老交情，所以先来问问你，免得你以后怪我有好货不给你。这样的极品货我还能砸手里不成？行了，你不要，我就走了。”
牛顿转身就走，博罗赶紧拉下他，“慢着！你让我考虑一下！”一双眉头紧锁狠狠纠结了一会，“八千，不能再多了。”
“行，老朋友，给你一个友情价。”牛顿笑眯了眼，“我就知道博罗老板你慧眼如炬，绝对能懂这小菜鸟的价值。”
博罗瞪他一眼，一点没有生意谈拢后的喜悦：“你这家伙黑了心肠，做着买卖自己同胞的生意，也不怕受到你们的神谴责。”
“神？”牛顿挠了挠自己的翅膀，捡开几根掉落的黑羽，笑得一脸无辜，“我们还有神吗？”
牛顿走回到弗拉尔身边，弗拉尔问他：“打听出来了吗？”
“嗯，打听到了，一会我出去一家一家地查，你就先呆在这里，博罗是我的老朋友，是个老好人，他会照顾你，你一定要乖乖听他的话。”
弗拉尔不解：“为什么我要留下来？那是我的精灵，我跟你一起去找。”
“你是生面孔，贸然上门万一引起对方的警惕将精灵藏起来就不妙了，还是等我打听到了具体位置，你再跟我一起去救它。”
弗拉尔想了想，一时还不了解地狱的情况，听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点头：“行，那就听你的。”
“这个给你。”
弗拉尔看着他朝她伸出的手心里躺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小东西，疑惑：“这是什么？”
“糖。”
“糖？”
牛顿看着弗拉尔疑惑的表情，伸手将五颜六色的糖衣剥开，将糖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吗？”
弗拉尔从未尝过这丝丝甜润的美妙味道，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天使除了饮水，平常靠张开翅膀吸收圣光为能量，并不需要进食，喉咙的存在只是为了能给神吟诵悦耳动听的赞歌，根本不识酸甜苦辣，百种滋味。
弗拉尔迟疑道：“这种味道就叫‘甜’吗？”
“嗯”牛顿看着走过来接她的恶魔，痞里痞气地冲她摆摆手，“行了，走了”，转身向大门走去。
弗拉尔却拽住了他，停顿了一下，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像以往祝福自己的信徒一般，对这个让她第一次尝到甜味的堕天使发出诚恳的心声，“我展开六翼代替神照耀你，自此一切黑暗远离，我与你同在，我将永远凝视你，保佑你，深爱你……”
牛顿听着她郑重地说出古老的祝福之词，脸上痞气的笑容收敛起来，看着她黑色而清彻的眼睛，眼神微微一暗，拍拍她的脑袋：“永远记住这颗糖的味道，弗拉尔，欢迎来到地狱。”
牛顿离开后，弗拉尔被一只恶魔领到了一个房间，在房间中等了十几分钟，博罗带着一名随从走了进来，一进门就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她。
弗拉尔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像萝卜的恶魔，直接开口道：“你是刚才跟牛顿说话的人。”
博罗将眼前这小天使的小身板从上到下每一寸都不放过地仔细审视了一般，最后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点点头：“是的，我叫博罗。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老板。”
“老板？”弗拉尔重复了一声这不明意义的称呼。
“小天使，你叫什么名字？”
“弗拉尔。”
“弗拉尔？怎么如此耳熟？”
一旁的随从道：“老板，是天界最后一个炽天使之名。”
“炽天使？”博罗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整张脸的表情都变了，看起来更像一只成精的萝卜，“好啊，炽天使好啊！我还在想她这样的外形演什么角色好，就为她排一出殒灭之战的戏，给她量身打造一个炽天使弗拉尔的形象！”
随从不解：“传闻中的炽天使弗拉尔高大、俊美、冷酷，这小鸟崽哪有一点炽天使的样子？”
“反差萌懂不懂？以女性的姿态展现天界最后一个炽天使的面貌，你想像一下最后一幕，娇小可爱的炽天使与魁梧健壮的七大魔王野地大战，赤手肉搏……”博罗越想越兴奋，“就这样定了，你带她下去沐浴更衣，收整干净了立即带到化妆间定妆。”
随从：“……”老板的品味果然一如既往的恶俗。
弗拉尔被那随从带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很小，里面放着一个形状很奇怪的水缸。
“那是浴缸，洗完澡换上放在那边的干净衣服。”随从打量了一眼弗拉尔身上的穿着，“牛顿那家伙的品位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蒸汽朋克风？真是LOW爆了。水龙头会用吧？算了，看你这呆样肯定不会了。”
随从走到浴缸旁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一大股热水瞬间喷了出来：“会用了吧。”
弗拉尔伸手去摸那冰凉的金属阀门：“黑魔法？”
“什么黑魔法，这玩意哪还用得上黑魔法，你以为地狱里随随便便一个人都会黑魔法吗？洗完了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随从关门离开后，弗拉尔对着那源源不断出水的水龙头研究了一会，果然完全感觉不到一点黑魔法的气息，难道说这也是神奇的人类技术？
坐在浴缸边看着浴缸里慢慢积满的热水，弗拉尔回想来到地狱这半天的境遇，突然有种奇怪感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漫长的时间抛弃在长流里的弃儿，对现世一无所知的腐朽之人。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很突兀的，因为除去她被埋在天使之坟下的两百四十年，她已经活了千年。在天界千年的时间对她而言没有丝毫漫长的感觉，天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在神给它们选定的完美位置上，不仅千年，万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时间对于天使而言是无意义的。
因为没有意义，所有没有感觉。
可是她现在感受到了时间，感受到了随时间所改变的世界带来的冲击。
她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倒底是她这个死了两百四十年的重生之人在承受着时间和世界的冲击，还是每个天使离开天界后都会受到这样的冲击？
三百四十年前，神封闭了天界与人界的通道，也算是彻底隔绝了天界与外界的一切接触，是神在那一刻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几百年，时间将会成为一个可怕的催化物，催化着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吗？
如今地狱日新月异，不复旧貌，那么天界上的情况又是如何？还是那个万年如一日，更古不变的天界吗？
浴缸里的水满得溢了出来，弗拉尔这才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脱掉衣服跨进浴缸里。
虽然没了六翼，可是她还是习惯趴着将身躯舒展，要不是她现在身体变小，这么小的浴缸她未必能趴进去。
她注意到浴缸旁边立着一面镜子，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抹掉镜面上的湿气，看着镜中的自己。
在天界，镜子是非常昂贵奢侈的珍宝，是将光术注入进打磨光滑的宝石中才能形成清晰度极高的宝石镜面，因此这般奢侈华贵的东西只会用来镶嵌在宏伟的神殿之上，代表着神权的尊贵。然而在地狱，这种高清的镜子随处可见，甚至这样狭小简陋的房间也会摆上这么一面大镜子。
看着镜子里变成女性的自己，身体缩水了一大截，脸也小了一圈，脸部轮廓变得圆润柔和，细看之下，眉眼中还是能找出她过去的几分影子，可就算如此，这样的发色和瞳色，不会有人相信她就是曾经的炽天使弗拉尔。
更何况她现在还成了一只污秽的堕天使。
她叹了口气，将视线从镜子上移开，眼角的余光扫过镜面，突然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背后的两片小翅膀泡水后似乎褪色了，由黑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黑灰色，。
她抓起自己的翅尖，将刚生出来还不能自如控制的翅膀拉伸开，用水认认真真地清洗起来。
不一会翅膀上的污浊一点点被洗净，露出原本的颜色来。
看到那洁白的颜色，她惊得连心脏都停跳了几拍。她并没有被污染，只是在那堆积满腐臭尸泥的天使之坟中弄脏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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