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不会看这种书。”刘英止随意把外套挂在手臂上,略微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麦克白》?好兴致。”
刘英止刚刚回来。我的目光扫到他的纯棉衬衫,原本被熨烫平整的衬衫已经起了皱褶。“你开车回来?”
刘英止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在我们眼里,衬衫被安全带勒出的皱褶,这种细节是显而易见的。
“哎呀,有时候也要练习一下,免得怎么开车都忘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挺可爱的。虽然我不认为它真的这么可爱。有时候我认为这是刘英止缺乏安全感的侧证,或者是独立的特征,甚至是刘英止的优秀能力的附属品。刘英止不会完全倚赖任何一个人,仿佛他时刻为孤军奋战做着准备,建立一个高效的系统,一个没有任何人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组织,某个人都有替代品,某个人都只不过是螺丝钉。当我明白了刘英止的理念对我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我试图让自己成为刘英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行动恰恰是他不认同的一部分。
刘英止坚决独立,与他人甚至是我保持适宜的距离。独立的人总是优秀的。弱者往往会在他们不可越过的天堑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学会依赖他人的力量,而刘英止没有倚赖他人的必要,他自己可以独立解决。
这一点并不可爱。我合上书,“帮我读读看?”
“哈?”刘英止愣住了,歪了歪头。
为什么要在这种细节上显得特别可爱啊?我再重复了一遍,解释了原因,“戏剧并不仅仅是书面语,它是口语化的。朗读更有益于理解。为我朗读吧,任何一段。”
刘英止伸出双手接过了书本。这种细微处的礼貌我怀疑他是和宫野志保在实验室里待多了。一般来说,和他的师兄海德里希待久一点刘英止会沾上德语口音;和宫野志保在一起会时不时说个冷笑话,特别有礼貌;和莱克特医生待在一起,刘英止基本不说人话。我只能以地下燃烧了一千年的地火般的仇恨恨着古典文学和古典乐:它就是一坨屎。
我受够了时时刻刻使用暗喻隐喻双关语的刘英止。
刘英止展开书页,随意选了一段。
“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的,不是一把刀子吗? ”刘英止语调柔和地发问,坚决有力的声调暗藏在柔和的表面下,随着语句渐渐显露峥嵘,“来,让我抓住你。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见你。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像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意匠?”
最后一句质问简直有着精神病人的力度,然后又再度平静。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一把刀子一样明显。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我的眼睛倘不是上了当,受其他知觉的嘲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
我禁不住随着刘英止的朗读审视起自己整洁的手,仿佛也能看出不存在的血迹。
“没有这样的事;杀人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在向惨白的赫卡忒献祭;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哨、报更的豺狼的嗥声,仿佛淫乱的塔昆蹑着脚步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走去。坚固结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是向什么地方去的,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漏了我的行踪,把黑夜中一派阴森可怕的气氛破坏了。我正在这儿威胁他的生命,他却在那儿活得好好的;在紧张的行动中间,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我去,就这么干;钟声在招引我。不要听它,邓肯,这是召唤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丧钟。”
室内再一次沉寂。麦克白的台词的內察充斥坚决的杀意,被刘英止演绎得恍如真实。不,它就是真实,房间里的两人谁也不敢说自己的手上洁白无瑕。
“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①
“人人生来就是这样,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想捞油水就不能怕弄脏手,只要事后洗干净就行,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道德仅此而已。”②
我顿了顿,“好吧,我会奉为圭臬。向您致敬,亲爱的伏脱冷。”
“向你学习,亲爱的麦克白。”
谁知道谁是优柔寡断的麦克白,谁是人间撒旦伏脱冷?
刘英止把书放回书架,与《麦克白》相邻的恰恰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真可惜。假如我拿的是那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好了,我就能听见那些甜蜜的话语。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备受赞誉的作品。”我装作无意。
刘英止的嘴角抽了抽,“16岁和13岁未成年小朋友的爱情,我不太感兴趣。”
“我由衷建议您一读。”
“容我真诚地拒绝。”
“那就我来为你读。”
我站在刘英止身后,手臂伸向书架。
刘英止绝望地看着那本可以导致他肉麻致死的古典戏剧。
①《麦克白》莎士比亚著。全文使用朱生豪译本。
②伏脱冷的台词,巴尔扎克笔下人物,出现于《高老头》、《人间喜剧》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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