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Three.

    6.

    “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您的笑。”

    ——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沢田纲吉不愿意去怀疑自己曾经的挚友,可却也无法立刻把这句话信以为真。

    记忆中的刻薄话语犹在耳畔。

    沢田纲吉看着半跪于自己身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狱寺君相比,对方明显要成熟了许多。

    原本就俊秀的面孔经由岁月酿就,变得越发帅气迷人,就像一壶足够醇厚的美酒。银色的碎发略长,散落在脖颈间,与祖母绿般的眸交相辉映,泛着奇异的光彩。

    不过奇怪的是,狱寺君身上绑着很多绷带。

    ——变了很多。纲吉想,和未来战时他看到的二十四岁的狱寺君相比,眼前这个男人显得更加稳重。

    这……就是未来的狱寺同学吗?

    纲吉在心底感慨道。

    摆脱了年轻时的暴躁与轻狂,现在的狱寺隼人,俊美炫目到让人难以离开视线。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不同于之前的孩子气,十年后的狱寺君可靠而又沉稳。

    在脱离黑手党的生活之后,纲吉觉得自己以后大概是不可能再见到狱寺了。

    ——嗯,所以这次能够看到成长后的狱寺同学真是太好了。虽然只有短短五分钟时间……

    等等。

    ……五分钟?

    想到这个关键词,沢田纲吉脸色立刻变了,他急切地向狱寺问道。

    “狱寺同学……早就已经到五分钟了吧?”

    纲吉咬紧唇,惶惑地睁大眼睛,“不是超过十年火箭炮的时间了吗?为什么……我还没回去?”

    狱寺呆了一瞬,白皙的面庞浮现出刹那的空白。而纲吉看着对方的表情,心里则是越发不安。

    ……和未来战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是……”

    纲吉吞了口口水,呢喃出声,“又被困在未来,回不去了吗?”

    “可是妈妈还在家里等我,我一定得回去啊……”纲吉道,这是他唯一仅有的家人了,他绝不可能丢下妈妈不管。

    “不,十代目,您放心!”

    狱寺闻言,有些焦急地开口:“我一定会让您回去的!”

    “狱寺君,我会来到十年后……”纲吉犹豫了一下,问道,“是因为你吗?”

    “……对。”

    狱寺隼人弯起唇角,笑容间带了丝苦涩。他艰难地开口:“我只是想见您一面罢了,并没有想把您留在这里。”

    “这是入江正一和斯帕纳共同研究的时空转移装置,不过现在尚未研发完全,暂时只能进行单程传送——”看到纲吉眸底的惊慌无措,狱寺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但我一定会很快研究出回程的方法的,请您在这个时代稍稍停留片刻。”

    他顿了顿。那双碧绿的眼里波光潋滟,变换着深浅不一的绿。狱寺隼人神情异常坚定,宛若立下誓言般开口。

    “……我一定会让您回去的。”

    他用一种哀求又悲伤的眼神看着纲吉,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忐忑而又小心翼翼。

    “这一次,您还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纲吉出神地望向狱寺隼人。对方眼底的光火太过幽暗,仿佛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莫名的,他有一种无端的念头——如果他在这里拒绝了狱寺君,狱寺可能会立刻崩溃吧。

    这是他的直觉。而纲吉也很清楚,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虽然心头还是充满了不安与困惑,但纲吉面上却扬起了微笑。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包容,不夹杂丝毫阴霾。

    “我当然相信你啊,狱寺同学。”

    7.

    山本武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其他人已到了大半,仅剩狱寺隼人和云雀恭弥尚未到场。

    位于首座的里包恩淡淡瞥了他一眼,接着就继续低头看起了公文。门外顾问的左右两边,摆着六张隔得很开的椅子,这分别是六名守护者的席位。

    例行的守护者会议上,气氛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凝重。蓝波玩着手指垂首不语,库洛姆面无表情地抱着三叉戟直视前方。所有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宛若同席的不是伙伴,而是陌生人一般。

    除了大哥。

    ——那个人可能是受到事件影响最小的人了。

    山本武在自己一贯的位置上落座。他刚坐下,身边的了平便探过头来,对着多年的友人开口。

    “山本,你有没有觉得章鱼头最近有点奇怪?”

    了平微微皱着眉头,“感觉他最近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也发现了啊。”

    黑发黑眸的男人笑了下,下巴上烙着一条细小的疤。他的面容年轻,正处于人生巅峰的黄金时期,眸底却死气沉沉,铭刻着岁月留下的沧桑。

    山本武想着,连一向迟钝的大哥都发现了狱寺的不对劲,看来对方这段时间以来的诡异表现的确是挺明显的。

    他已经很久没和狱寺说过话了。或者该说,在那个人离开后,他们再也无法直面对方。

    彭格列十代的守护者们关系疏远,貌合神离——这是整个里世界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他们甚至都不忠于自己的首领。一直有传言,说彭格列十代目早就被属下暗自架空,失去了对家族的统辖能力。

    也有很多小家族曾暗自揣测过,对家族毫无忠诚感的岚守、雾守和云守究竟什么时候会叛逃。但不知为何,明明对彭格列并无归属感,也不在乎所谓的伙伴情谊,但这三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彭格列老老实实干了十二年。

    ——这也让很多人啧啧称奇,不理解彭格列十代的家族。

    明明十代家族之间的联系是那么散,就像一根极细极细的丝,细若悬丝,仿佛风一吹就能断。但却又莫名其妙地维系着,始终没有崩坏。

    外界不清楚,但身处其中的彭格列家族各位,却对其中的原因心知肚明。

    ——那个消失的少年。

    他们心中唯一的首领。

    想到那个人,山本武的眸子忍不住暗了暗,无尽的悲伤与痛苦涌上心头。宛如置身于沉沉深海之中,全身血液都被冰封,寒意入骨。

    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走不出来。一想到那个名字,就感到剜心的疼。

    原本关系亲近的伙伴们,甚至因此而再也不敢面对彼此。

    不敢说话,甚至不敢见面。

    就连看到曾经的伙伴们的面容,都会让他们感到痛苦,让他们想起自己曾对那少年犯下过的罪,自己曾做出过的那些背离。

    就像无数根针刺入骨髓一般,狼狈不堪。血液里遍布攀爬着的蚂蚁,吸吮心肺,连神经末梢都满溢细细麻麻的疼。

    他们怎么能忘记呢?

    ——他们曾说出过那样锥心的话语。

    他们怎么能忘记呢?

    ——他们曾做出过那样无情的行径。

    他们怎么能忘记呢?

    ——自己给那少年造成的伤害。

    以及明明受到了伤害,对方脸上却依旧露出的那清澈而温柔的笑容……

    太疼了。

    即使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年,但只要一回想起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山本武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浑身冷汗直冒。而事实是,他们从未从噩梦中醒来,现实远比梦境更加残酷。

    可他却又不敢不去想,宛如自虐般,他每天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个人。明明疼到全身发抖,却又无法自拔,甚至还升起一丝丝满足与快意。

    美好的、痛苦的、甜蜜的、悲伤的……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

    宛若吸吮着□□,又像是吃着蜜糖。这是裹着□□的馅饼。痛苦而又甜蜜,就像是在吸食着毒品一般,让他心甘情愿地飞蛾扑火。

    明明不敢回忆,却也不敢忘记。光是触碰就已痛彻心扉,但连哭泣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可是他却又那么的恨。

    他恨啊。

    在虚假的幻梦被破除之后,山本武和狱寺隼人大打出手。那时候的他们俩揪着彼此的领口,眼神是那么的憎恨、又是那么的痛苦。

    那时候的山本武,对狱寺隼人这样质问道。

    “为什么你能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为什么我能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

    “为什么你能伤害你那么重视的首领?”

    ——为什么我能伤害我那么重视的首领?

    “为什么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你没有陪在他身边?”

    ——为什么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他身边?

    山本武在质问谁呢?

    他是在质问狱寺隼人、还是在质问自己呢?

    ——他看着狱寺眼里倒映的自己。这个满脸悲哀、绝望与憎恶的少年究竟是谁。

    这个明明脸上没有哭、却难过到连灵魂都在嘶鸣、在哀嚎的人——究竟是谁?

    是狱寺隼人、还是他自己?

    他恨的人——

    是狱寺、还是自己?

    那一天的他们俩互相争斗着。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任何手下留情,就像是见了血的鲨鱼,又像是失去理性的野兽——只是那样厮杀着,双眼发红,仿若不死不休。

    脸上流着泪,心里滴着血。他们把仇恨和愤怒都发泄在对方身上,这一刻,他们似乎忘记自己是生死相交的同伴,而像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他们战至遍体鳞伤——最后阻止了他们的,是里包恩。后来山本在想,如果那时候里包恩没有出现的话,他们可能真的会杀了对方吧。

    “适可而止吧。”

    里包恩压了压帽檐,向来善于控制情绪的他,脸上也充满了疲惫与痛苦。

    “……蠢纲。”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就像是磨碎了的纸,“不会愿意看到你们这样的。”

    ——就像是按了什么暂停键一样,争斗戛然而止。

    他们都从梦里清醒了,彼此面面相觑。但噩梦破灭后,他们迎来的,却是更加惨痛残酷的现实。

    ——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大空的,最黯淡也最绝望的未来。

    那一场厮杀后,山本和狱寺都受了重伤,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出院之后,他们都刻意躲着对方。曾经性命交托的挚友,再次相见,却会令彼此都感到痛苦与绝望。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

    在一次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中,山本听到狱寺这么对他说道。这是那之后,他们的第一次交谈。

    山本武也没停下脚步,只是恍惚着自语,声音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晰。

    “我知道。”

    他们的身体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狱寺的嘴唇颤抖着,吐出的话如风一般,轻轻吹入山本的耳中。

    “我们都有罪。”

    影子交叉,重叠,最后却又分离,背道而驰。就像鸦羽般轻轻擦过,覆下一片深色的影。

    他们背对背前行着,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宛如两条从未相交过的平行线。

    “——我们,都生活在地狱中。”

    错身的那一瞬,山本无声地笑了下,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光映出他的眼底,里面空荡荡的,或许什么都没有,又或许藏匿着深渊的缩影。

    我们都身处地狱。

    ——我们都注定得不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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