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陆陆续续醒了, 下楼吃饭却不见楚眠和于燃身影。考虑到小情侣早晨起来可能会亲密一番, 大家心照不宣, 没人愿意去敲门打扰。
几人正收拾东西时,意外发现那俩男生从外面回来了,衣服上沾着许多白沙子。于燃刚啃完一颗大芒果,嘴巴一圈泛黄,神色匆匆地进卫生间冲洗。
“这么早, 去哪儿了”楚珩问。
楚眠把手里的湿巾扔掉,平静答“跟于燃去看日出了,海边人挺多。”
“就是因为人多才不放心啊,你们别以为景区都是正经游客。”
楚眠敷衍地点头应和,上楼换衣服。
今天要从北海出发去涠洲岛, 天气晴朗, 乘最快的船还用不了一小时。楚珩提前订好岛上客栈,下船后直接被司机带过去。岛上的沙质比不了银滩, 石砾枯枝很多, 赤脚踩过会痛。
按照游玩计划,下午要去游览滴水丹屏,然而楚珩午饭前接到了编辑电话, 临时通知她改几页商业稿子。这本来可以交给工作室代笔, 但别人只能模仿她的配色风格,仿不出真正技法, 所以成品看起来明显不是出自本尊之手。
楚珩强调很多遍自己正在外地过假期, 身边连块板子都没有, 结果总编却要求她马上回家。楚珩举着电话跟对方隔空争执一中午,最终不耐烦地爆发了“实在不行就解约,通话我全录音了,我真的不想把这些东西放到台面上,可公司给我的福利远没有压力多,再这样下去我身体也会出毛病。”
她疲倦地叹气,拔出电话卡,换了一张私人的进去。
午后太阳毒辣,所有人都在客栈里休息补觉,楚珩注册了一个微博小号,用长图编辑出两千多字,回忆了公司的各种不合理待遇。想了想,她先存进草稿箱,等待适合的时机再决定是否发出来。
下午四五点,光线没有之前那么炙热,楚珩嘱咐每人都涂好防晒霜,然后出门前往滴水丹屏。客栈老板为他们了电瓶车,几人沿着小路前行,不一会儿就见到了海。
这边海水渐渐涨上来,于燃对一切都感到新鲜,趿拉着拖鞋大步迈上去,毫不在乎衣服湿透。海浪拍打身体,他差点重心不稳栽倒,还好楚珩一直在身后看着他,及时伸手帮助。
少年眉开眼笑,问他“横姐,你是不是每年都出来旅游好几次”
“当然不是,我今年也就出来了这一回。”
“我以为你的工作需要全世界飞。”于燃稍微俯下`身子,抵挡海浪的冲击力。
楚珩淡笑道“以为我取材吗很少有那个闲心,工作稳定下来后每周都是多到画不完的稿子,能好好睡觉就不容易了。”
她所诉说的辛苦其实在于燃听来是一种充实,绝大多数人都希望每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能赖以为生就更好不过。但是对于楚珩来说,“喜欢”两字已经逐渐成为负担,正因喜欢,所以摆脱不开,她已经不满足于仅仅依赖画画生存,而是对事业有更高的期待。
可现实往往不能顺遂,一旦遇到挫折和瓶颈,她都要遭受痛苦。为了前途着想,她不敢直接公开工作室的霸王条款,这关乎一种不平等的诚信,谁去当挑战规则的人,谁就一定会被业内谴责。
于燃在海边捡到了一颗宝蓝色的半透明石头,他兴奋地拿给楚珩看,被对方告知这只是一块海玻璃,经过水流和沙石的打磨,才有了圆润的外表。
“没事儿,我就当它是宝石”于燃毫不介意,捧在手心端详。
楚珩戴上墨镜,问于燃“你家长是完全不支持你去艺考,还是有商量余地呢”
“我也不清楚,我爸好像没意见,我妈就难办多了。”
“我当年也是,我爸妈很瞧不起我的目标,也不许我在家弄颜料画画。报名那天,我偷偷半夜跑出去,在网吧过夜,等天亮了就去交费。”楚珩回忆道,“还好那年容港的竞争不大,我在央美的成绩也行,运气好考上了。”
她转头告诉于燃“画画这种事,自学肯定不行的,天赋这个东西在普通人的范围里区别不大,只有努力才能拉开差距。”
“嗯,我明白。”
楚珩抬手拨顺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又问“如果你明年没有考上,或者根本没去考,你打算怎么办复读,还是只走文化课”
“当然是正常高考,我可不想再学习一年了”于燃一边低头寻找着什么,一边说话,“先试着考上一个大学,以后自由的时间就多了而且成年还能打工,攒一攒可以出去上课。”
“如果到了大学,你发现还有更吸引你的爱好呢”
“不会有的。”于燃笃定地说,“我这辈子一定要实现梦想。”
楚珩凝视男生清秀的脸,缓慢道“我以前也那么想过。”
在和于燃一样的年纪时,她也曾默默立下豪言壮志,可是现如今再提起年少的目标,只剩下“不切实际”四个字提醒她要学会务实。
海水又涨上来,嬉闹的人群向后撤退。白色的浪花层层卷起,楚珩摘下墨镜,眺望远方,情不自禁地跟于燃说“你看,最尽头好像能通往另一个世界一样,我每次看见海,都想去另一边。”
于燃迟疑了一下,猛然跑出两步,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急迫地喊道“别想不开干傻事”
楚珩失笑,推开他,转身往干燥的地方走。
于燃跟上去后,听见楚珩转头问“要不要我教你”
“什么”
“水粉和素描,你艺考需要的。”楚珩笑着说,“反正我估计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接不到新工作了。”
于燃倏地停下脚步。
滴水丹屏的海水澄澈见底,雪白的泡沫汹涌地冲到岸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地消散。
“哥”于烬刚体验完珊瑚礁潜水,急冲冲跑过来,“我嘴又疼了救我给我抹药”
他能重新接触地面空气,便一个劲儿地深呼吸,于燃扭脸一看,他两边鼻翼都吸瘪了。
于燃没理会他,只掏出口袋里的药膏递过去,然后面向楚珩认真道“我会付学费的。”
话是这么说,但于燃并不知道一线画师的教学价值多少钱。于烬凑热闹问“什么学费”,两人却都无视了男孩的好奇心,在一旁细聊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于烬还不停追问,于燃正在沉思,完全没注意到台阶上迎面走来一个人。
楚眠停住,低头将一颗椰奶冻塞进于燃怀里,皱眉问“你拖鞋呢”
于燃回过神儿,仰起脸解释“被冲掉了,没找着。”
“小心地上有玻璃。”
他的话让于燃想起自己刚才捡了块漂亮的海玻璃,忙拿出来,递过去。
楚眠嫌脏没有接,转身蹲下,偏着脸说“上来,背你回去。”
于燃一跃而起蹦到楚眠背上,丢下于烬一人气喘吁吁地跑台阶。
新鲜的椰奶冻甘甜冰凉,细腻可口,于燃舀了一勺,歪着脑袋小心地送进楚眠嘴里。
他轻声说“你姑姑说可以教我画画欸。”
“真的”
“嗯,她得多少钱啊”
“怎么可能找你收费。”楚眠嗤笑一声。
“话是这么说,但总归得意思意思嘛对了,我去哪里找她上课”
楚眠步子放慢了,思索道“应该是在我家吧。”
于燃睁大眼睛,“你家那、那我岂不是可以天天看见你”
“对啊。”楚眠唇角浅笑,“所以你答应她没有”
“还没我要回家问我妈。”
两人路上说笑,完全忘记身后还跟着个孤伶伶的男孩。于烬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总算弄明白哥哥现在处境。
在涠洲岛的这几日,大家几乎把半辈子的海鲜都吃完了,烧烤、油爆、清炖等方式全都尝个遍,导致他们最后闻见海风里的咸腥味就反胃。
在岛上,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电动车,于燃骑着车晃晃悠悠,在没人的路上横冲直撞,让后座的楚眠很不放心。道路两侧种满香蕉树,据说可以供游客采摘,然而果实还没完全成熟,剥开咬一口还青涩得发苦。
等把岛上能玩的地方都转过一遍,他们就再也不想出门面对高温天气了,心满意足地躺在客栈吃西瓜吹空调,或者等晚上凉快一点了,去买点纪念品带走。
短暂的“五一”假期接近尾声,于燃又要面对堆积成小山的作业,这次他不再抄楚眠的答案,而是自己慢慢解出结果,虽然正确率不高,但老师讲解时的确会加深印象。
容港的五月也在升温,与北海相比却完全属于凉爽宜人的范围。树影婆娑,粉色的合欢花成千上万地开着,马路弥漫淡淡的香气,那是只属于夏天的味道。
下了回程的飞机后,兄弟俩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家门,一起扑到床上,然后再也不挪窝。
于晖推门进来了,也挤过来一点位置,问于燃“欸,我那天听你妈说,你要出去上特长班,多少钱我给你。”
于燃闭着眼说“我妈还不同意呢。”
“你管她同不同意,我说了算”于晖不屑一顾地哼笑,“我决定好的事,她敢反对”
于烬翻了个白眼,在于燃背后小声叹气“又来了又来了”
于燃轻笑。
父母的消费观念截然不同,金钱也是二人当初产生分歧的开端。父亲好面子,经常大摆宴席邀请朋友同事,平时买东西也注重品牌,而非性价比;母亲坚持“把钱用在刀刃上”的原则,货比三家是基本,东西彻底用坏才算完,一次性支出超过五百块都要掂量好几天。
所以,在子女教育的方面,李桂蓉觉得根本没必要多花钱让于燃学一门技能,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你说她这个妈是怎么当的,我才多久没看着你们,她就让我儿子这么受委屈。”于晖再次冷哼,“当爹妈的就该无条件支持儿女的梦想,谁像她这样,处处阻拦你有首歌叫什么来着,烛光里的妈妈,可你妈呢你妈就是个火坑啊”
于晖义愤填膺的样子惹两个男孩发笑,李桂蓉在客厅里听见了,立马走过来踹开门吼叫“你他妈说我什么”
“我说你抠对自己抠、对别人抠也就罢了,哪有对亲儿子抠的”
李桂蓉理直气壮“我那不也是为他好,就他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万一花好几万去学了坚持不下去,回来再跟我反悔,那谁愿意给你退学费”
父母二人很快又为这件事争吵起来,于燃趴在床上默默听着,没有表态。
打破他们争论的人是于烬,男孩坐在床边用力拍了下大腿,吸引他们注意,“你们是不是傻,这是教育的问题吗这是投资的问题”
他郑重道“你们知道我哥被谁看上了吗中国一线画师说出名字你们也不认识反正人家画一张图就能卖十万我哥要是跟人家认真学,那以后出师了,不就分分钟身价过亿”
于烬吹得天花乱坠,李桂蓉怀疑地看着他。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人家大画家也不是什么学生都收。妈,你要是目光短浅让我哥错失大好机会,也会连带着我以后不能飞黄腾达的”于烬痛心疾首,“你想想,你这是损失了多少,我哥如果以后郁郁寡欢不得志,那他肯定无心工作,所以没工资,被老板开除,流落街头,跪在九宝街要饭而我呢我就在旁边举着话筒唱歌,一天下来,碗里连张十块都没有”
“但你要是让我哥学画画就不一样了,我哥天赋异禀,坚持不懈,肯定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到时候他红了,你也会跟着沾光,去楼下买菜都会有人惊讶地看着你,天,这不是那个大画家于燃他妈吗我还以为是林志玲呢你儿子花不少钱给你买保养品吧真让人羡慕”
于烬嘚啵得口干舌燥,长舒一口气,道“行了,我也不跟你们多说了,为了全家的未来着想,妈你可得好好考虑清楚。”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还真令李桂蓉犹豫了,她站在原地嘴唇翕动几下,看看床上的于燃,又瞪一眼旁边的于晖,最后小声丢出一句“我再想想”。
她转身离开卧室。
于燃疑惑地坐起身,“你跟妈瞎吹什么呢。”
“啧,你真是不懂女人心。”于烬语重心长,“妈在乎的是你吗妈在乎的是钱啊你得告诉她画画以后能赚很多,她才会考虑这茬。你想,她一个外行,哪懂业内艰辛,可不就光关注收入嘛。”
“那艰辛怎么办呢,瞒着她”于燃问,“这算骗她吗”
“当然不算,这是挑重点,报喜不报忧。至于艰辛你自己以后克服。”于烬拍两下哥哥肩膀,为他加油打气。
这天晚上,于燃就被李桂蓉叫过去了,询问艺考相关的事。
于燃不会像于烬那样夸张地构想未来,而是认真地一五一十告诉李桂蓉他所了解的情况。从他记事起,母子俩还没像今天这样促膝长谈过,他们面对彼此甚至会有点拘谨。就像李桂蓉不知道儿子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了一样,于燃也没想到妈妈还能有如此温和的一面。
最后,李桂蓉问到了那个问题“你去哪儿跟老师学,是像少年宫那种还是”
于燃扯起嘴角,慢慢说“去楚眠家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李桂蓉清清嗓子,说“这会给人添麻烦的。”
“嗯,所以还是得发个红包什么的。”
李桂蓉托腮沉思,琢磨该给楚珩多少合适。
不管这笔钱有多少,于燃总算得到了父母的理解和支持,他心里最大的石头终于顺利落地,立马给楚眠发短信。按照楚珩的计划,期末考试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去上课,绘画工具不需要自带,她那边应有尽有。
然而令于燃意外的是,楚珩其实一直都默认他会住下,直到艺考结束为止。
转天在学校,于燃犹豫着跟楚眠说“住你家就不用了吧,我家也不远,坐车二十分钟就到。”
楚眠点头,“我问过她,她说因为每天得画十几个小时,来回折腾耽误时间,容易影响你的手感和状态,所以就干脆把我家书房当画室用。”
“那我暑假就见不到我家里人了”
“周末你可以回家拿东西。”
于燃拎着书包走出校门,“噢这样我们好像同居了呀。”
“嗯。”楚眠撕开甜筒包装,喂于燃吃掉蛋卷的巧克力尖角。
于燃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什么”
“看你在家的样子。”
楚眠茫然地转头,冲于燃笑了,“又不是换个人,有什么区别”
“我本以为得很久以后才能见到。”
于燃今天也如往常一样,放学后送楚眠过马路,然后俩人在对面的街道磨蹭几分钟再告别。晚上七点天还很亮,银灰色的月亮悬挂空中,而另一边却是残留的夕阳。
楚眠望着两人刚才一起踏过的斑马线,沉声道“这条路我们走了两年了,但你每次都只能陪我走一半。”
他目光深邃,忽然心情又豁然开朗,偏头看于燃。
“以后可以一起回家了。”楚眠淡笑着伸出手。
于燃不假思索地握紧,笑容清爽。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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