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做杀手十一年,虽然九成都是就地解决,生擒却也未曾失手。
如今生擒一兜夜火虫,竟然搞了个灰头土脸。
所以,我真的很讨厌这东西。
走回篝火堆,却没看见傅红雪。
我把这一杆小东西提到眼前,晃了晃,质问道:“傅红雪呢?”
这一晃,却把系上的结晃散了。
近百只夜火虫顿时逃出生天,我已尽力去救,却也只来得及救下一成。
寥寥数只,甚是凄凉。
【“二十】
既然决定要走,当然不该回头。
傅红雪却回头了。
也正是此时,绿色萤火在林间倏然漫开,真如星河灿烂。
只是这些夜火虫一聚即散,像是被什么猛兽追赶,奔逃四窜。
甚至有一只,就这么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傅红雪下意识伸了手,它便滚落进了他的掌心。
猛兽携剑而来,在夜色里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剑将数只夜火虫结果在他眼前。
重新暗下来的林间,只余下傅红雪掌心一只夜火虫,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飘起来。
这光实在太微弱。
陈情便没有来得及看清,傅红雪究竟是不是笑了。
【“二十一】
“小心!”
银针削下一片鳞翅,如一蓬暴雨般撞在剑上。
那一只夜火虫坠入尘泥,萤灯扑闪两下,终于熄灭。
我皱了皱眉,提剑倾身而上,同时点穴封脉,止住银针走势。
若非囿此樊笼,我总不至于连这也躲不开去。
傅红雪拔刀追来,与我两势一拆,将出手之人合围。
夜更深了。
刀刃入肉之声已响起。
他撞上的是傅红雪。
眼见不敌,他慌忙开口道:“等等!你若……嗬!”
我快步追上,出剑,一击破喉。
【“二十二】
下雨了。
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当然也没有伞。
马儿连番赶路,已是精疲力竭,走得很慢。
陈情原本紧紧跟在傅红雪的后边,忽然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傅红雪勒马停下,陈情已从乱石长草间狼狈地爬起来。
她朝来扶她的傅红雪笑笑,道:“我有点困。”
可她非但没有立刻睡过去,反而抓着傅红雪的胳膊站起:“我们找个客栈。”
雨又落得更急。
她的脸色已同傅红雪一样苍白。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渐露出担忧的神色。
同时,他又责怪自己没有考虑到陈情。
他俯下身,将陈情抱了起来。
她的人很轻,衣服却很湿重。
寒气透过她的肌肤,刺人地往他身体里钻。
他竟不讨厌这种感觉。
“多谢。”
这声音很轻。
轻的好像鸿毛。
傅红雪低头看去时,她已靠在他胸膛上睡着了。
【“二十三】
原来已近长安了。
水连着天,天连着水,这场雨下得很久,很长。
难道这雨竟永远也下不完了?
熟悉的很轻的脚步声踏上了楼。
傅红雪从转角里走出来,手里拎着油纸伞和药,身上却全然湿光,头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眼底泛着更深的红,唇上却没什么血色了。
他一抬眼,便看到我。
屏住的气一松,我扶着阑干,垂死般地咳。
我越想使它停下,就越咳得厉害。
马芳铃到底是江湖儿女,能撑得这么久,已很够了。
傅红雪丢开油纸伞,抓着我肩膀的手用力得起了青筋:“你又把药倒了?”
我说:“咳、咳咳,不是。”
傅红雪看着我。
我看着傅红雪。
半晌,我移开视线,握拳放到嘴边,咳了一声,道:“是。”
他一下放开了我的肩,视线向那株枯黄得特别快的绿萝移去,又看向我。
我咳了一声,道:“阿雪……”
他忽然挥刀,碎陶片“蓬”地炸开,深褐色湿透的泥土连着一点败叶根茎,一块块掉在木板上。
他转身,又向另一盆绿萝挥砍。
我伸手握住了刀身。
他垂着眼,看着我握刀的手。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药湿光了,我去给你买。”
“先洗个澡。”我朝他笑笑,“难道,咳、咳咳,你想陪我一起喝药吗?”
【“二十四】
雨虽然终于停了,长安却未再温暖起来。
傅红雪换了更好的客栈,找了更好的大夫。
他不用再去找花白凤,当然每一日都能盯住她喝药。
陈情的身体却没有更好一点。
然而她却道:“我总不至于这么丢脸地输给一场风寒。”
她转头看向窗外,看向幽深而又危机四伏的夜,眼睛里的锐利从未因病痛而褪去。
傅红雪握着刀,坐在桌旁看她。
她回过头,对他笑时,仍然很温柔:“阿雪,你不用总守着我。夜长安很漂亮,你不去看看么?”
傅红雪道:“等你好了,一起去。”
【“二十五】
冬至这一天,长安城下了大雪。
飞鸽自雪中来,除了两颗如豆的漆黑小眼,几不可见。
送信的是叶开。
信上言简意赅:“火速离开长安,折路西南,不要住店。”
傅红雪把信递给陈情,收拾起行李。
陈情却看也未看。
她只是对他整理的东西颇有意见:“这件衣服我很喜欢的,不带么?”
傅红雪道:“再买。”
陈情一边笑一边咳,傅红雪已经理好了行李,皱着眉看她:“我在外面等你。”
陈情不笑了,轻声道:“晚几天再走吧。”
傅红雪道:“不行。”
陈情道:“无崖子最迟明日就要到长安了,专家门诊很难约的,此次错过,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
傅红雪:“……”
陈情道:“咳咳,你看看我,再不治好,不等他们来杀,万马堂也绝后了。”
傅红雪坐下了。
陈情再接再厉道:“我的好阿雪,有你守着我,千军万马我也睡得着。”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良久,“嗯”了一声。
【二十六】
傅红雪又坐成了一座雕像。
只不过再鬼斧神工的手,也是刻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来的。
我又困了。
可今夜若睡过去,实在很不值得。
红烛摇影,只他不动如玉山,手握着刀,眼看着手,长睫应承灯火,照成透亮的褐。
我一定是困糊涂了,恍惚间像是看见了灯下读剧本的朱老师。
他看着手中的剧本,翻页时许是余光看见了我,侧过脸露出一个笑来。
也是这时重影消失,我看清那是面无表情的傅红雪。
我又咳起来,他起了身,侧坐在床边顺我的背。
我说:“不行了,我要死了。”
傅红雪瞪我。
你看看,这个人他真是越来越凶了。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我了。”
傅红雪说:“无崖子很快就来了。”
我说:“阿雪。”
我拽住他的袖子:“只要你笑一笑我就什么都好啦,你笑一笑吧。”
他的眉却皱得更紧了。
他问我:“你怎么了?”
你知道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是绝对不能问她“你怎么了”的。
因为一旦问了,眼泪就再也藏不住了。
我以为我是完全冷静的。
原来也有点舍不得。
风吹开窗户,傅红雪连晃也没有晃,直直倒在我身上。
无崖子背着药箱,两袖清风地跳进房间来,转身关好窗:“我看外面人很多,走门有点挤。”
一柄朝露剑,一张默了个七八十的人体解剖图,我换无崖子出山,解傅红雪的赤影蛇毒。
这是我答应的第二件事,我一直都记得。
我从床上爬起来,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他却又把朝露剑还给我:“拿着吧,等你死了老夫再拿回来也不迟。”
我说:“哦,借你吉言了。”
他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赶我。
我倒提着剑,推开门出去了。
我的好阿雪,睡吧,千军万马,我也是守得住的。
【“二十七】
展信佳:
我的尸体不知道凉了没有?
若是没有,请一定记得帮我收拾一下。
若是凉了,就烧成灰热热。
那把朝露剑,是我许给无崖子老先生的,你不要跟他抢。
恩怨难断,从我一手点燃万马堂覆灭的引信,我就已经安排下我的死期。
以一柄剑而言,战死总比病逝体面得多。
我的好阿雪,仇是不用报的,报也是报不完的。
有这个时间,我建议你多抱抱其他的姑娘。
姑娘也是抱不完的,但你同一时间只抱一个就可以了,不然麻烦多得很。
一日三餐要按时吃,天冷了加衣,天晴了晒晒太阳。
心情若是不好,和叶开喝喝酒多聊聊,他惹人开心的本事天下第一。
这个江湖终于没有人再能够欺负你了。
你要是不知道去哪里,长安就很好。
我特别喜欢这两个字。
以及,我很抱歉。
陈情留
【“二十八】
傅红雪说不清自己睡了有多久。
他醒时,陈情不在,床脚的朝露剑也不在。
这里又哪有夜火虫可捉?
他坐起来,束缚他多年的枷锁倏然打开,可他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地重。
桌上的信他只看了第一句,就推开门冲出去了。
雪还未停,但已下得小了很多。
傅红雪奔下了楼,跌撞得几乎像个不会武功之人。
尸横遍野,殷红染雪,二十年前的噩梦重演。
陈情是很好辨认的。
她单膝跪着,手里已经没了剑,但身子却没有倒,因为有个人拄着刀将她撑起来了。
公孙断的脸都烧得认不出了,但那把大刀仍然好认得很。
他的背上插满刀剑,面上却是笑着的,配上烧灼的半张脸,甚是可怖。
陈情闭着眼,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痛苦。
眼泪结霜,凝固在她脸上。
她说自己不是戏中人,但到底是入戏太深,情难自已。
傅红雪费了一些力气,才把她抱出来。
她全身都刺骨地寒冷,霜雪覆面,全身只有两处致命伤,一剑穿心,一镖封喉。
但杀了她的武器已不知所踪了,伤口纵摇颇深,她是自己拔出的武器,大约是不想他追查武器的主人。
傅红雪抱着她,轻声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低如呢喃,被风雪淹没,撕得粉碎了。
细雪漫漫,天地是一色的白,只这里的雪,红得刺眼。
新边城浪子篇没完
【“二十九】
我又醒了。
入目是浑浊的水,怀里是一把破木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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