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然盯着那截树根, 嘴巴张了张,正要闭着眼睛往里送, 突然手腕一紧, 肩上多了一件温热的大氅。
手里的树根凭空消失,沈清然睁眼,看见暮色四合,以及比天色的更深的, 薛匪风的双眸。
大河尽头的那一座山边,突然升起一朵朵绚丽的烟花, 被山巅挡住, 星雨半遮,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比色彩更夺人。
沈清然愣愣地被薛匪风一把拥入怀里, 他眨了眨眼, 看见天边零星的烟火, 突然有些懵,仿佛他和薛匪风之间并没有那一场男扮女装的谎言,自己还是他“媳妇”。
“清然, 对不起。”薛匪风抱着清瘦的沈清然,似乎一会儿不见, 他的媳妇好像更瘦了, “我错了, 我不该走那么快。”
沈清然懵了, 怎么变成薛匪风跟他道歉?
“我们回家。”薛匪风扶着沈清然站起来, 因为沈清然体力透支,几乎半身倚靠在他身上。
沈清然骤然顿住,胳膊肘使了点力气,不大,但足以让薛匪风感受到他的拒绝。
他不能跟薛匪风回去,既然已经被揭破了身份,无论自尊也好,别扭也好,他反正不会再穿回女装。再跟薛匪风回李家村,怎么向外人道明他的身份?
说薛匪风眼瞎娶了个男人当媳妇,成亲几个月没圆房,一两个月后才发现真身?
还是说薛匪风媳妇跟人跑了,一怒之下抓了沈家的小叔子过来顶包?
沈清然闭了闭眼,他都能想到长舌妇们田间议论薛匪风的说辞,无非不是嘲笑薛匪风戴绿帽,就是猜测薛匪风那方面能力不行。
他已经让薛匪风背负了太多嘲笑,薛匪风以前为了自己的“媳妇”默默忍着,如今媳妇一朝恢复男儿身,沈清然又怎能让薛匪风继续被传为笑柄?
沈清然抓着薛匪风的胳膊,目光描摹过他坚毅刚硬的眉眼,眼前的人总是先于自己妥协,他何德何能,占着他的妻子之位,“我不能跟你回去。”
沈清然想起自己的原书中的结局,突然间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荒诞感,“你就说我吃了路边的野生毒蘑菇死了,就地埋葬了。对不起,我耽误了你这么久,钱我还是会还的。”
山间骤冷。
“你在说什么?”
薛匪风想起上次他在山道上,因为沈清然不让他看小腹上的伤口,第二天他出了山洞,没有等沈清然一起走,那时自己还是个瘸子,沈清然便追不上自己。后来回家之后,沈清然连门都没进,在后院栓了驴车就离家出走了。
薛匪风闭了闭眼,同样的山道,他不顾沈清然大步流星。枉他曾为率领十万之师的将领,打仗时分析敌方弱点,总结战斗经验,以小博大时看似险胜实则运筹帷幄。
怎么面对沈清然,他就又犯了同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败涂地。
沈清然推开薛匪风,将柴刀留给黄丫防身,牵了栓在树下的傻狗,走了两步,挠了挠后脑勺,“不一起走吗?”
他怕自己一个人再迷路了。
薛匪风突然上前,强硬地夺过他手里的狗绳和腰间的佩剑系在一处,蹲在沈清然面前,双手向后一拢,操住沈清然的膝弯,将他背了起来。
沈清然走两步好像就要累晕了的样子,薛匪风怎么可能让他自己走路,他一边懊悔自己没有带粮食过来,一边卑鄙地,恶狠狠地威胁:“捅了马蜂窝就想走?没门。”
“那、那你想怎么样?”沈清然惊慌不已。
薛匪风:“我媳妇被你弄没了,你得赔我一个。”
沈清然自动理解成他要给薛匪风做牛做马,直到他娶下一任老婆。
也行。
沈清然:“那村里人问起来怎么办?我不想当哑巴了。”
“说我喜欢男人,故意的。现在不想瞒了,我看谁敢有意见。”薛匪风眉心发狠,就是大齐皇帝不肯都不行,“沈清然,做人有始有终,你毁我姻缘,戏耍于我,就是待罪之身,没有我点头,不能离开我一步。”
大将军艰难地找了一些恐吓的词汇,试图强行把沈清然留在身边,心里又忐忑不安地怕吓到沈清然。
沈清然将双手慢慢搭在薛匪风肩膀上,然后悄悄地搂紧了脖子。崎岖的山路有些颠簸,因为有一群狗在,薛匪风不能使用轻功,只能尽量平稳地背着沈清然。
这是他第一次,安心地伏在薛匪风背上,感受他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膊,而不用时刻担心身体的一点异状引起薛匪风的怀疑。
他放心地搂着薛匪风,无需将手肘搁在两人之间掩饰性别,又累又饿,沈清然渐渐阖上眼,趴在薛匪风背上睡着了。
薛匪风外强中干,还在等沈清然回应,良久,只等到一句轻飘飘的“哦”,随后是沈清然均匀平稳的呼吸。
他笑着摇摇头,竟然不知道是自己平时太过没有威信,沈清然一点也不怕他,还是沈清然自己太没心没肺,被人强硬绑着做媳妇,不慌不忙。
星月升起,水露下沉,河边细碎的流萤飞舞,比梁河的花灯还要耀眼。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薛匪风发誓。
他愿给沈清然看世外桃源,看盛世美景,绝不是他的愤慨的背影。
……
旭日东升,黄丫揉着眼从破旧的床铺上坐起,惯常走到厨房煮野菜。
今天还要多挖一些野菜给大哥哥路上吃。
茅屋里突然出现了十斤大米和磨好的面粉,白得像刚下的雪。黄丫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叫醒爷爷:“爷爷,你看!”
老头活了这把年纪,也有些吃惊,他从未见过颗粒如此饱满的大米,和磨得这般精细的面粉,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入口的润滑口感。他想起昨晚那个落难少爷模样的年轻人,黄丫端上野菜的那一刻,老头没有错过沈清然眼里久久不能涨落的惊讶,天人之姿,不食人间烟火。
他似有所感,和黄丫一起出门去看,只见河滩上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果树,根部粗壮,嫁接完毕;树荫下,白白嫩嫩的蘑菇冒出一点伞帽,在枯叶层上摆了长长一排。它们沾着露水,生机勃勃。
石头边立着崭新的柴刀,到处都有翻过的痕迹,仿佛仁慈悲悯的神仙夜间光临,赐予大地五谷种子。
“桃树,梨树,桑葚,黑豆,黄豆,绿豆……”土里还有没盖好的种子,露出一点真容。
“爷爷,他是神仙吗?”黄丫指着屋边三棵半人高的桃树问,“昨晚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大桃子。”
老头干瘦龟裂的手掌揉了揉孙女的头发,“是吧。爷爷也是第一次见到神仙。”
黄丫仰头:“那爷爷从今天开始会好好吃饭吗?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老头在孙女期待的目光中,几不可见地点头。他看着石头边的柴刀,突然激动道:“丫头,拿起它,以后爷爷教你怎么种田。”
上天赐予谷物的种子,种植培育,是一代一代汗水凝结的摸索传承。
……
薛匪风把沈清然放在客栈的床上,一路上,沈清然睡意沉沉,有好几次,薛匪风看见河边月夜荧光两相辉映的美景,觉得元宵没看成花灯有些遗憾,想叫醒沈清然,最终还是不舍得。
趁沈清然睡觉,薛匪风紧急调整部署,薛厉风派来的人肯定不止刘九,他已经让常柏毁尸灭迹,不主动出手,就永远还有下一拨。
“常柏,刘九走的那条山路通往哪里?”薛匪风一边写信一边问,“江州?看来大部队是在那边了。”
是时候清算薛厉风的暗部了,当初刺杀薛匪风的人就是这一批。
“你去江州明察暗访,务必将底细摸清,一网打尽,必要时可以泄露我的消息,引他上钩。”薛匪风将调动暗军的信封印上红漆,“常铭,这封信交给章怀蒲。”
常铭常柏奉命离开。
余下常穗一人,他眼底有些青色的虚弱感,好像遇见了什么心力交瘁的事情。
薛匪风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怎么,慕文寇他……”
“属下无碍。”
薛匪风便没有多问:“依你看,刘九中的是什么毒?”
常穗陷入疑惑:“主子,属下赶去处理的时候刘九并没有中毒症状,而是全身麻痹,更像是中了麻药。”
什么麻药如此强劲,怎么会躺在地上全身不能动弹,让沈清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给逃了?
薛匪风扣了扣桌面,沈清然身上不可能有麻药,除非有人在暗中帮他。
常穗耿直提议:“将军为何不直接问夫、夫人?”
他们现在都知道沈清然是男的,叫夫人还有一点点奇怪。常铭常柏知道的那一刻纷纷觉得自己眼瞎,男女莫辩的弟弟在身边养了二十年,居然还会分不清夫人的性别。
夫人牛逼!
特别是常柏,他想起自己应该比主子还早看见沈清然的男装模样,向薛匪风请罪时,连薛匪风也很无语。
为什么不直接问沈清然?
薛匪风不敢。
就很怂。
沈清然摆明了回避这个问题,从坑里把他救起之前,一般人都会问一句自己怎么被抓,他一句也没问。
堂兄的身份暴露,沈清然的两头牛,以及死去的那些鸡鸭的来历,就更加说不清了。
薛匪风想起客栈里,扮演堂兄的沈清然口齿伶俐地争辩他是为了沈清然好,才骗他那么种田。
顿时有些好笑,那现在呢,又该怎么圆?沈清然智商正常,甚至说,能编出这么一套完整谎言不亦乐乎的人,脑子还很好使。
两块土豆掰开种两亩,究竟图什么?
谎言的一个链节断开,迅速暴露出内里的全部,薛匪风却没有追问沈清然,他宁愿自己查。
薛匪风怕他们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
沈清然醒的时候,肚子早就叫过三回了,薛匪风给他清理了身子,换了衣服,给手指涂上兰花膏,备上茶水点心,坐在床边等沈清然睡醒。
将军他发誓过程中没有看不该看的地方。
就是耳朵他不知道为什么红了一个早上。
沈清然睡醒,看见薛匪风,啥也没想,先拉着他的手,委屈地趴在他腿上跟他要吃的。
“大包子。”他写道,仍然十分随意地逮哪写哪,比如薛匪风的大腿。
写完才发现有点尴尬。
习惯一时难改,他明明能说话了,倒像是没脸没皮地故意假装哑巴。
“我、我不是……”沈清然结巴地解释,“馒头、馒头就行。”
薛匪风想起自己看见的,沈清然饿得吃土的样子,瞬间心疼。上次出门,他给沈清然屯粮,把沈清然气得河豚似的,脸颊鼓鼓的,好像很冤枉他。可是他只离开一会儿,沈清然连土都吃,这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你想吃什么都行。”他端来一盘子点心,琳琅满目,看得沈清然眼睛都花了。
怎么更像薛匪风给他当小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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