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劫之一

    九怀现在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红狐,浑身沾满尘土,成色也不是很好,卖钱大概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换句话说,她恐怕是要滞销了。眼见买卖就要砸在手里了,愁得摆摊的老头直搓手。

    笼外的太阳晒得人微醺,九怀倒是毫无烦忧,心大地翻了身,吧唧吧唧舔着爪子,百无聊赖的躺在笼子里,忍受着下手没轻没重的孩童往她身上戳个不停,耳边都是他们聒噪的声音。

    小孩蹲在笼前,央求着一旁穿着粗麻布衣的娘亲将眼前的小狐狸买下来。

    娘亲看着手里的几个铜板,摇了摇头,安抚他回去一定给他捉只小土狗给他养养,这狐大概是要值些银钱的。

    真是狐落平阳被人卖,九怀感叹道。

    她本是幽都的九尾狐,瞒着族中长老跑路,畅快人间。谁料酒量不济,抱着一坛山间猎户的土烧酒,醉倒在地上。有贼人趁狐不备,将她捉了起来,关在这个破笼子里。

    更可气的是,她先前在幽都惹了祸事,遭了长老严厉的责罚,连自身的法力也被封了,省得她出去惹是生非。

    不然就凭这个区区铁笼而已,只要她动一动小指头,早就能破笼而出了,何必锁在这笼中做困兽。

    “这狐,我要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没有温度,像是冬日里的寒冰。

    九怀一抬头,猛地撞上了一双紫瞳,一身月牙白的锦袍飘逸。

    这个青年长得,还真是好看。九怀心间一颤,荡起涟漪阵阵。

    她立马扭头冲摊主一通吱吱乱叫。老头,快把我卖给他,本女君就饶了你捉了我关在这腌臜之地的罪。

    九怀大大的狐眼里蓄满了期待。

    “公子,这只野狐成色不好,毛皮稀疏,回去做个毛围脖都不够毛量。”老头诚恳的说,伸手越过了她抓了旁边一只小灰狐。“这只灰狐好,活泼的很,拿回去好养活。”

    “不必,这只就很好。”青年打开笼子,伸手将九怀抱入怀中,九怀温顺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下来。

    天无绝狐之路,顺利找到了饲养员的九怀摇着蓬松的大尾巴,感觉哪里都会有活路。

    九怀仰头看了一眼紫瞳青年,越发觉得顺眼了一些。这么有眼光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见了。

    一向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护国将军居然带回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向沉肃的朝野之上也掀起一阵热浪,大家相互议论的兴致盎然。

    付承淮的好友景行背负着众人的期待之情,一脸八卦的递上拜帖,巴巴的跑来来将军府探一探究竟,幸好没吃上闭门羹,顺利进了府。

    付承淮不喜雕栏玉柱,大肆装饰,偌大的将军府摆上若干家具,藏了许多佛经,不像个府邸,反而像是清修的道观,没什么烟火气。

    顾景行是尚书之子,从小和付承淮一起长大,算起来也是多年挚友,按顾景行的话来说,那可是穿开裆裤的交情。

    付承淮一向沉闷,顾景行则截然相反,话多的要命,两个人倒也相处和睦,格外相投。他打小没见过付承淮有什么饲养宠物之癖,此次多了只活物,倒也是一大奇谈。

    顾景行瞧见九怀大咧咧地扯着付承淮的袍子,一身玄衣上明显可见掉着几根红色的细毛,心中翻起一阵酸意。

    他愤懑地说:“这毛球竟还活着?付承淮,你打小传下的洁癖呢?遥寄当年我泼墨在你的袍子上滴上一点,你说说你有多少时日将我拒之府外,害我一颗少男之心付水流,终日以泪洗面。”

    “脏。”付承淮面无表情的说。

    顾景行:“……”

    他感觉他受到了莫大的歧视,打算三天不来将军府蹭饭以示抗议。

    原先九怀干巴巴的没几两肉,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体重蹭蹭地往上涨,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大圈,走路走久了直发喘,远远望去就是个正圆形的毛团正在挪动。

    不过,要论府里多了个活物,最激动的莫不过府里的小婢女,正是儿童心性,多了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狐狸,日子倒也多了几分童趣。

    她们时常互相攀比似的做着女工,比拼着谁给小狐狸做的小衣裳最新巧,谁下厨做的吃食,小狐狸多吃上了那么几口,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过几日,便是禹州城里一年一度的灯会了,各地选送上来的大大小小的花灯争奇逗趣,十里长街灯火通明也是一大盛景。

    闺阁的少女也三三两两结伴出门,巧目流涟,不知芳心落户谁家少年郎。

    九怀一早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不得脱身,七手八脚的拿着衣尺往身上比划,叽叽喳喳的争个不停。

    “还是碧色显得文气。”小婢女满脸涨红争辩道。

    “莫不是红配绿,赛狗屎。”引得哄堂大笑。

    进将军府的日子跟在露天摊头讨生活那可不能相提并论,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九怀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九怀平日里最喜欢去付承淮的书房窝着,付承淮向来严谨,不喜他人随意进出书房,书房内事都是亲力亲为,倒是小狐狸时常往他脚边钻,活像个小火炉,倒也随它进去。毕竟不喜他人进出,九怀也不算是个人吧,也不算破例。

    “阿嚏。”九怀晃了晃脑袋有点重,这禹州的冬天倒有些厉害,不似幽都四季如春,未感季节流逝,团了团身子又往付承淮脚边挤得更紧了些。

    第二日,九怀不知被谁人下了黑手,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按住了手脚,活活被灌下了一碗姜汤。

    “呸呸呸。”九怀厌弃的往外吐着姜末,幼小的心灵感觉受了极大的创伤,神色恹恹地继续去付承淮书房报道。

    咦,怎么有个绒布软垫,上面绣着一只胖胖的小狐狸,勉强给打个及格分吧,还是我的真身最好看。

    九怀自认为自己保持着狐狸界完美的体型,听说最近幽都流行以肥圆胖为美,她三样全占了,也是站在时尚尖端的狐。

    绣工真差,针脚这么粗,没有绣出本女君的半点风姿,九怀暗自腹诽道,却熟练得蹦上了软垫,用力压了一压。还算软,本大仙就勉强睡上一睡。

    付承淮听着脚边闹腾的动静,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瘦了点,狐狸还是胖的好。”付承淮自语道。

    什么,九怀立刻呲了牙。我这是换毛知道么,愚蠢的凡人。

    “等下小厨房再捡点爱吃的做吧。”

    九怀瞬间没了脾气,讨好的蹭了蹭付承淮的裤腿,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

    冬日的阳光温暖得像刚烤出来的糖炒栗子般烫手,晒得九怀的皮毛整个都热和起来,她耷拉着眼皮,撑不住脑袋,一点一晃。

    付承淮,付将军,九怀觉得付这个姓不是很好,听起来跟副将军似的,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官拜正将啊,很不吉利啊年轻人。

    终于到了灯会那日,禹州的灯会日落才会点灯,这白日里沿街的小摊就已经支了起来,你来我往,叫喝之声不绝于耳。

    家家户户闺阁里的少女贴好了花钿,描好黛眉,对镜细细梳洗,没有两三个时辰绝对不会离开镜子前。

    九怀被小婢女们轮番上阵裹了一层又一层,哪里还讲究什么样貌,远远望去到真真像个胖球了。

    “你看这天多冷啊,暖和就成,别回头冻出毛病来,就等着你的汤药灌个水饱吧。”敛秋是将军府里的掌事侍女,一边说着,一边给九怀的四只毛爪子都套上脚套。

    “别乱动啊,不许瞎动弹。”敛秋厉声的说。

    现在九怀的脖子上系了根红绳,绳子的另一头正牵在付承淮手里。

    这玩意系着真不舒服,勒的慌。九怀拿爪子拨了拨红绳,想把他巴拉下来。

    付承淮蹲下身来道:“别动,省的等下要走丢,灯会人多。”

    白衣公子系着大裘,紫瞳里映着一只小小的胖滚滚的狐狸影子。“不是老想出去玩么,这不是带你出去看灯了么。”

    付承淮鲜少外出,他政务繁忙,通常一整日都窝在书房看着军报不出来,先前又一直驻扎边疆近些年才调回京城。这禹州城说起来,自己也没好好逛过呢,不像九怀时常偷溜出去游荡市井,说不定还没九怀熟悉路况呢。

    不过想着野生的狐狸总是活泼些,带她出去走走也是必要的,不然今日又是书房一日游。

    九怀迈着小短腿在前面哒哒的跑着,付承淮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人一狐实在打眼的很。

    这禹州城中谁家不知道少年将军家里养着一只小狐狸,深得宠爱,就跟当亲生子养一般,磕不得碰不得。就连出个门,都给包的严严实实的跟个圆球似的,样子很是有趣,令人忍俊不禁。

    一路上,九怀倒是颇受欢迎,要么是收到了摊主塞得的小泥人,冷不丁被塞了幅糖画,还有阿婆织的耳朵套,可能怕冬日的寒气冻伤了耳朵吧,即使多看了一眼摊子上啥的小玩具,都是争着抢着要让九怀务必拿着。

    九怀心里痒痒的又不敢收,仰头望了望付承淮。

    “收吧。”付承淮点头道,手里倒是多了不少九怀的东西。付承淮知道小狐狸喜欢,又不好拂了她的兴,只好吩咐下去每个摊头上都留了相应的银两。

    御河沿岸的回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灯谜,众人皆可取了谜条,自行解题,若满琅的灯谜皆中,便有那大礼相赠。倒也不是非冲着那大礼而去,九怀看上了奖品堆里一只不起眼的狐狸灯笼,拿竹子编的,也不算得精致,至多拿来哄哄孩子。

    只是按九怀肚子里的墨水非坍台不可,九怀吐槽道,这些凡人就是文绉绉的酸牙。毕竟上学堂之时,文化课九怀都是一路睡了过去,夫子留的作业可全靠革命战友小黑熊帮她抄写,不过那黑熊心也忒黑了,活活要了她一个幻梦果。

    幻梦果没有什么褪凡胎生仙骨的神奇功效,只是一般的精怪服了,能抵上百年苦修的功力。要知道这唯一一颗生得出幻梦果的老树就种在九怀洞府门口,儿时九怀时常趴在树杈上乘凉,可即便近水楼先得月,这幻梦树五百年年生一果,百年的功夫都让那三大五粗的黑熊精夺了去。

    在学堂里就属小黑熊资质平平,甚至有点愚笨,老是让夫子头疼。自己也出来了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小黑熊现在修成仙了没有。

    九怀抬头一看太阳,掐爪算了一把时辰,嘴叼着付承淮的裤脚,就往一条幽深的小道里扯。

    付承淮,你动作快点啊,不然珍香斋的白糖糕都要卖完了,那家限购,要是中午卖完了就关门了。

    “你这又是要去何处。”付承淮无可奈何地盯着地上的毛球。

    去了不就知道了。九怀踏着优雅的步伐蹿在前头,给付承淮领着路,大尾巴得意的高高竖起。

    “这不是付将军嘛?”

    “连付将军都来了,这糕店的名声都传到宫里了,阿嫂你面子大啊。”排队的队伍很长,都要排出巷子口了,大家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恭喜着老板娘。

    “都是拖大家的福。”老板娘笑着说道,麻溜地抄着白糖糕,用油纸一裹。

    付承淮一出现就与周边的人群明显格格不入,他安静地抱起毛球站到了队伍的最后。

    九怀抻着头往前伸,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头,都望不见麻利包着白糖糕的老板娘了。

    “哎。”九怀老气横秋地捋了捋胡须,止不住叹气。这么多人要排到什么时候去,都要赶不上敛秋做的夜宵了。

    “叹什么气,平日里还少了你吃食么。”付承淮被九怀的样子给逗乐了,嘴角抿出一道上扬的弧线,说了就喂了颗糖栗。

    这冒着热气的板栗是敛秋出门前给九怀烤的,说是摊头上的栗子都不知道哪里进的货,怕吃了回来肚子疼。

    禹州气候湿润,冬日多雨,禹州城中飘来阵阵细雨,烟雨朦胧的水气笼罩着整个禹州。一把青纸伞出现在付承淮头顶。

    “付将军,落雨了。”一个高高束着发的女子莹莹一笑。

    这姑娘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其他女子弱柳扶风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人吹倒似的,而她英姿飒爽,颇有男子气概。她不露痕迹地拦住了付承淮的去路。

    咦,又是一把情债,啧啧,没想到这个冷面将军还挺抢手的。九怀灵敏地闻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

    不过还是这姑娘胆子够大,一路上还没见过敢上前拦住付承淮去路的女子,至多是成群结队在路旁窃窃私语,将手中的荷包丢至付承淮的脚下,就涨红了脸。

    九怀被付承淮拎进怀里,费力地挤出个大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玉岫郡主。”付承淮应了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九怀。“老实点,前头人多,真是一只急性子的狐狸。”

    禹州城雨来得及去的也快,说完便停了雨,付承淮绕过玉岫,走出青纸伞下。

    “这狐养的真好。”玉岫笑眯眯地说,她掏出一包白糖糕递到九怀面前。“小狐狸,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九怀咽了口口水,没骨气地一爪子抱上了白糖糕。有现成的,那我为什么还要排那么久的队。

    这姑娘挺上道啊,还知道曲线救国。九怀默默在心里给她加了分。

    “还不谢谢人家。多谢郡主赏赐。”付承淮无奈地看着你抱着白糖糕就啃的欢快的九怀,总感觉自己的家庭教育可能还没教到礼仪这一章,回去着实要加强一下这方面的课程。

    “我替小狐多谢郡主赏赐。”

    “付将军客气了,只不过我和小狐有缘罢了。”玉岫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就是不知道后天宫里的宴会,将军会不会来。”

    都是风流情债还不完啊,九怀同情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美艳少女,要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是想要融化一块千年寒冰可能连化冰的门槛都摸不到。

    九怀的注意力早被河边的花灯吸引去了,不耐烦的甩了一下尾巴,蹿下了地,小跑了几步,回头望着付承淮示意他跟上。

    “玉岫姑娘,告辞。”付承淮步履匆匆。

    “付将军慢走。”玉岫宽袖下面握着丝帕的手,绞的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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