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四章

    永定公主的“芙蓉宴”开在了长安城郊的芙蓉园里。芙蓉园本是太宗赐给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魏王的别苑，后来魏王夺嫡失利兼失宠，这座园子就荒废了起来，还是永定公主守寡后，既不愿继续住在公主府里睹物思人，住回宫里又身份尴尬，于是天子就花费万金重新修葺了这座芙蓉园赐给她。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由此可见。

    只不过……

    到底是因为住在公主府睹物思人，还是因为住在芙蓉园能更方便幽会新人，就不可知了。

    陆灵霏想起坊间关于这位公主的一些传闻，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来了。

    天之娇女真好啊。

    陆灵霏甫一下马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公主府的仆妇团团围着簇拥上了高台。

    ——芙蓉园以其盛夏之际，芙蕖迎风而开，主客坐于高台，清香不寻自来而闻名。眼下寒冬腊月的，芙蕖开不出来，池塘里光秃秃的，一枝枯死的芙蕖茎秆斜斜歪向一边。

    陆灵霏今天穿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外头罩一件银色的狐狸毛大氅，显得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庞更加小巧精致。脖子上戴着一串红宝璎珞则更加衬托出她皮肤白皙。一同到的有一个是平常同平南侯府来往不甚亲密的人家的女郎，见了她，贝齿微露，友善地笑了。笑完之后又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伫在那里，像是思考着如何更周全地认识起眼前这位貌美年幼的女郎。这女郎的肌肤在冬日的日光下透着微微的蜜色，看起来倒是同一般的长安贵女不大相同，兴许一会儿席上会有旁的什么人来为自己引见她。

    陆灵霏也向她报以礼貌矜持的一笑，却没有上前说更多的话，而是在公主府的家仆引路下向高台走去。

    提着裙裾攀上高台之前，陆灵霏还在想，这芙蓉园的高台，是为了主人家夏日设宴赏荷，凉风阵阵而设的，如今这初冬时节，上头指不定有多冷呢？但一踏上高台，她就发现她实在是多虑了。

    ——永定公主竟然别出心裁地裁剪了蜀地上贡的号称“寸金寸锦”的蜀锦，围住了高台，最难得那蜀锦纹案繁复，花式精巧，令人目不暇接。永定公主一见到陆灵霏便亲热地走上前来，先是唤了她一句“灵霏妹妹。”又问道：“我这几日总是俗事缠身，一时抽不出空入宫在皇祖母跟前尽孝，也不知皇祖母这几日可有念叨我。”

    一时四周跪坐在案后的女郎都不由地望向了陆灵霏。

    陆灵霏微微一笑，如同郑夫人素日要求她的那般，向永定公主微微一福身，然后才道：“祖母自然是想念孙女的。”

    永定公主也笑了，静静地打量起陆灵霏来。

    以她二十出头正爱玩的年纪，同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哪有什么寂寞可消遣？往日她也爱设宴，可宴请的向来都是些貌美风流的才俊。若不是天子的意思实在不好违背，她其实并不愿意淌这一趟浑水——她是天子爱女，深受君恩不假，杜皇后难道就不是她的母亲了么？想起父母之间的龃龉，还有自己夹在中间调和的艰辛，永定公主一时有些脸色灰暗。

    她又看了一眼陆灵霏。

    不过是个年幼貌美的女郎，识得谨慎的本分，到底说话还是生硬了些。

    永定公主默默地给眼前的陆灵霏下了断定。

    若是杜碧心，必是能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宾客尽欢的。永定公主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落座在席中的杜碧心。

    但杜碧心那样厉害的女子，真要做了她那个傻阿弟的东宫妃，日后这天下也就姓杜不姓李了。

    那还有她一个李姓的公主什么事？永定公主微微翘起嘴角，笑眯眯地拉着陆灵霏，回头朝四座的一众女郎道：“这样懂事的女郎，真是教我恨不得是自己的亲妹妹才好。”

    永定公主话音刚落，就听到年轻女郎接话道：“这长安城里呀，想要陆六娘子来做‘妹妹’的，可真是不少。”

    一时席中的女郎都笑了起来。

    陆灵霏才刚入座就听见这句调笑，一时有些无奈。

    时下风气较之开朝之初自然是束缚了许多，但长安的女郎们骨子里还是有些陇西的豪放。

    陆明衍是一众女郎人人心慕的翩翩少年郎，陆灵霏早就知道了。但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样的场面话才好。

    难道要她说：一众姐姐个个都出落得如花似玉，我也恨不得挨个当你们的妹妹才好？

    陆灵霏抿唇笑了，露出了一对浅浅笑涡，日光和煦，肌肤莹白的女郎此刻还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显露出最稚拙也最原始的美丽。在这一刻没有人怀疑，眼前的这位陆家女郎一旦成长，将会有怎样摄人魂魄的美丽。

    .

    渐渐又有人说起了新的话题。

    先是昌平郡王家的女郎说起如意坊里新出的首饰样子,接着尚书左仆射家的女郎也笑说，云裳阁制成衣的手艺竟不比世家供养的一众匠人差。

    一阵北风从高台层层的锦幛掠过，冬天来了。

    不知怎的，陆灵霏想起陆明衍前段时间告诉她的，衢州那边秋日大涝，抢救不利，百姓颗粒无收，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但这些和长安勋贵家的女郎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灵霏也只不过在听罢感伤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

    陆灵霏安静地饮酒，听着她们又热烈地谈论起赵家铺子的香粉：“……那香粉我也用了，拇指大小的那么一盒子，竟也胆敢夸口千金，我实在是好奇，这不就买了一盒来试试么？”

    “柳姐姐又知道些什么？香粉不过是寻常物，可这赵家铺子么……您说长安城中能有几个赵家？到底是花开并蒂，才能富贵无边。”这话说得隐晦却很是不好听，还涉及了皇家风流秘闻，在座的女郎都会心一笑，没有接话。

    陆灵霏看了过去，回想起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逸闻：齐王之母赵贵妃深受圣宠，但她的妹妹许国夫人小赵氏兴许比她还要更受宠一些——姊妹同侍一夫，虽不怎么好听，也不是没有过先例，若只是止于此也不至于如此惹人非议。关键在于——许国夫人，她是有丈夫的，而且还不曾和离。

    陆灵霏当初听完就觉得，相较而言，许国夫人为了荣华红杏出墙虽然品性有亏，许国夫人之夫，为了富贵甘做龟/公则更让人嫌弃一些。

    永定公主也跟着陆灵霏看了过去。

    那说话的女郎出自代国公府的旁支，被永定公主一眼扫过来，也发觉自己有些失言了，只好讪讪闭口。

    陆灵霏从小就知道，言多必失。在这样贵客云集的场面上，不说话，矜持着一张美人脸才是最保险的，终究她是名门淑女，也不会有谁来要求她擅于辩词，甚至能和晏子一决高下。她也只在哥哥陆明衍面前放得开些。

    .

    说话间的工夫，菜品已如流水般呈到席上。笼杂数十盘，无不是珍馐佳味，其中一道炙猪肉，据说所选用的乳猪都是食人奶而长大的……

    平南侯府已然是一等一的富贵门第，虽然郑夫人勤俭持家，也不许子弟太过奢靡，但陆灵霏也时常觉得舒适过了头，但同永定公主比起来，陆灵霏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但菜品还没上完，永定公主身旁的一个家奴附耳向她说了句什么，只见永定公主匆匆绕过屏风离开了。

    陆灵霏留心着她的动作，一时没顾及盘中的烤肉都冷了。直到杜碧心招手，令家仆为她另换了一盘。陆灵霏一愣，望了过去，杜碧心于是朝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今日举宴，永定公主排座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陆灵霏和杜碧心分坐下手第一把交椅，在一众女郎中尤为鹤立鸡群，倒像是专门为她二人设的宴席一般了。

    过了好一会儿永定公主才回来了。再次入席的时候面色隐含薄怒，陆灵霏离得近，看着永定公主身后两扇并排的山河图屏风中影影绰绰透出的男子身影，心中约莫明白了几分。

    东宫殿下，李炎，若说风光了半辈子的杜皇后心中能有什么隐痛，那只能是她年近三十生下来如珠似宝呵护在手心的唯一的儿子，智力低下，不堪为人君。

    ……

    陆灵霏会发现李炎的秘密，纯属偶然。

    那时她大约是八九岁的年纪，被祖母襄城县主带入宫中。

    她还记得那个夏夜，她待在兴庆宫中，赵贵妃的昭阳殿中的宫使来了。赵贵妃提议夏夜赏荷制诗，天子兴起，干脆让几个皇子公主还有都留在宫中的陆灵霏也一起去。

    东宫李炎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陆灵霏天生敏锐，尤其是每日在郑夫人的注视里生活着，小小年纪，已经颇会观察揣摩他人。但她第一眼看见李炎的时候，确实没觉得他和旁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杜皇后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天子更是仪表堂堂，李炎结合了父母长相上的长处，生得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很久之后，陆灵霏回忆起她对东宫殿下的第一印象，想起他又长又浓密的睫毛略过白皙到近乎苍白的脸庞，一双眼睛看着她，让她想起了陆明衍送她的一只不足月的猫。

    .

    赵贵妃提议制诗自然是有原因在里头的，她的儿子齐王李芮才学出众，五岁能作诗，深得天子的喜爱。

    天子随意给了个题目，齐王在半炷香之内就写出了一个对仗工整，读来颇具韵味的五言格律。

    其余皇子虽然水平不比齐王高明，除了年纪小的几个，也都交上了自己的诗作。

    东宫也交了。

    他身旁的近侍端着他的诗作向天子的御台走去，在路过陆灵霏的一瞬间，将上面的空空如也白纸，和下面一卷字迹清秀的，不知何时被垫在东宫案上的诗篇，掉了个包。

    陆灵霏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