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礼堂,哀乐低回。
与背景音不相称的是,礼堂内好一番热闹景象——上一场使用的花圈摆出来还没一个小时,又被匆匆搬走,马上要跟着它们主人的遗体一起火化。挽联和横幅扯落在地,垃圾般堆在一起,有人直接从上面走过,脚底只能看清“沉痛悼念”四个字。
殡仪馆的服务人员敷衍地用扫把抹了一遍地面,期间新的花圈和横幅挽联一一搬进,亡者的亲朋好友纷纷就位,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尖叫着,让自己老公把花圈摆紧凑一些。
上一场追悼会的人还未全部离去,下一场追悼会就要开始。
亡者至亲站在台上,被人扶着,哽咽发表悼词。站在外围的人却没把心思花在听清上面,低头看着手机,还在谈论在他们前面离开礼堂的一群蓝衬衫警察。
“看吧,微信上有这个新闻……”
“哎,警察还有医生最容易过劳死……”
“就在警局里面死的,啧啧,熬夜真可怕,我以后再也不修仙了。”
“死掉的这警察名字有点搞笑哎,你看你看,陈二煌,二黄,这不是狗吗?”
几个女生笑成一堆,在她们的不远处,隔了几个房间,被她们谈论的警察们,正送学名为陈二煌的男性遗体进火化炉。
光是站在外面都能感觉到高温,再多的泪痕也烤干了。
重盛市天仙区公安分局刑警中队秦队长默默叹气,却听到身后有人偷笑。
秦队长默默转头,发现笑的人是盯着手机的警察小王。
小王被顶头上司发现开小差,非但没有尴尬,反而伸出手机给秦队长看,“队长,你刚才听了厅长的悼词没有?”
当然没听,参加过那么多会议,秦队长不用耳朵都能知道领导会说些什么废话。
但秦队长同样是领导,自然不会对小王实话实说。他没有回答,拿过小王的手机,往屏幕上一瞄。
屏幕上是他们支队的微信群,秦队长看到好几个眼熟的名字在哈哈哈哈哈。
往上一划,原来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份刚才厅长所念悼词的文本文件。
而群里人笑的,是文本上一些圈出来的关键词。
“勤恳大方”、“垫付老人的诊金”、“拒绝调解人的请客”……等等等等。
在这些言语的描述下,在三天前过劳死的陈二煌陈警官,可真是个实实在在符合中国国情标准的好警察。
问题是——
“别人请客吃饭,不管什么原因,哪次陈师兄不是屁颠屁颠去,挺着肚子回。”
“超喜欢蹭别人零食,我女朋友每次送来的零食他一个人就干掉三分之二。”
“垫付诊金……上次是有送一个摔倒的老人住院,他愣是从队长您这儿借了钱才垫付的吧?结果人家小记者也好意思给他报道出去,嘿,不就是看陈师兄长得帅了那么一点吗?”
小王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又打了个嗝,本来就通红的眼圈泪水流下。
秦队长默然。
陈二煌是脸皮厚,到处蹭吃蹭喝蹭福利,但局里同事,无论谁喊一声,他都会帮人代班。
小王考进局里还没一年,陈二煌照顾他许多。那些零食说是小王女朋友送来的,里面不少其实是小王看陈二煌喜欢蹭,自己专门买来的。
至于给老人垫付的诊金嘛……
秦队长想起当时陈二煌给他的夺命连环call,搞得他以为出什么大事,拼命赶到医院一看,却是为了借钱,嘴角就是一抽,无法替他辩护。
陈二煌陈警官,哪怕大家再怎么夸奖他的优点,也无法让他身上的葛朗台特质变不显眼。
死扣死扣,还特别自恋,要不是这样,作为重盛市天仙区公安局最美、不是,最帅的一根草,陈警官怎么可能二十九岁还没交往过女朋友?
不管如何被他的脸迷惑的女孩,在接触其抠逼自恋狂本质的一瞬间,都会被求生欲驱使逃离。
人无完人。
但是,他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警察啊。
小王抹掉眼泪。
“陈师兄从没说过他是福利院出来的,也没说他的钱都捐献给福利院了。要不是今天福利院老院长过来参加追悼会,咱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这人解释自己钱去哪里了,总说他要存钱买房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秦队长作为领导,倒是知道陈二煌的出身。听到小王抱怨,他没说话,只是眨了下眼。
说得再多,想得再多,人都是死了。
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可望的未来终止于这个时间。
想着这种事,已经四十多的秦队长顿时有点想抽烟,但看在墙上的禁烟标识,他只能捏着口袋里的烟忍住。过了片刻,觉得忍不了,他扫一眼,发现小王脚边上放着个纸箱,问:“那里面装的什么?”
小王一愣,说:“是陈师兄的一些书还有别的东西,我整理出来,打算交给那位老院长的。”
想溜出去抽烟的秦队长立刻说:“给我吧,老人家就外面。”
箱子挺大,一只手拿着费劲,秦队长弯腰抱起,倒没觉得多沉。
殡仪馆坐落市郊鸣羊山山脚,山上就是鸣羊福寿陵园,两边连围墙都没隔,一眼望去便是高高低低的灰白色石碑。秦队长走了一圈,没找到那位福利院老院长,就找了个屋檐,把纸箱放下,先给自己点了根烟。
吸了一口,稍解烟瘾,目光从远处陵园落回脚边,他突然听到纸箱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
“?”
纸箱并没用胶带封住,秦队长皱着眉,叼着烟,弯腰打开顶盖。
就是打开缝的一瞬间,一道黑影突然窜出。
秦队长吓了一跳,见黑影在他身前四五米远落地,还回头望他。
那竟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幼猫。
幼猫还没拳头大,模样不到一个月,两只耳朵尖尖竖起,尾巴又细又长。它黑色皮毛上挂着许多蜘蛛网和干碎叶,大概也有许多灰尘,多亏是只黑猫,皮毛颜色把灰尘藏住了。
它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在阳光底下依然跳动如燃烧的火。这样璀璨的眼睛,哪怕在猫科动物中也不多见。
一只很漂亮的黑猫啊。
秦队长想。
在殡仪馆见到一只纯黑猫咪有点不吉利,但除开这双有点瘆人的眼睛,不管怎么看,这就是一只惨兮兮的普通流浪猫而已。
只是,这只流浪猫,为什么,为什么……
……嘴上叼着一只比它自己还大的手机?!
“喵?”
秦队长下意识说。
接着他反应过来,那是陈二煌的手机!
“喵……不是,别跑!”
他喊得太迟了些,在喊出第一声喵的时候,小黑猫就转身跑了。
它往山上陵园跑去,速度快得仿佛幻影,然而在跳上第一个台阶的时候,它当着秦队长的面,一点也不猫咪地被自己后爪绊倒,连手机带猫摔进石阶边的排水沟渠。
“小心!”
秦队长喊道。
黑猫却是根本没停,一个翻滚爬起来,重新叼起陈二煌手机的环扣,钻进一个墓碑后面。
等秦队长跑上来,根本见不到黑猫小偷的踪影了。
***
几个小时后,黄昏。
已经过了殡仪馆的营业时间,来见亡者最后一面的人们就像鸦群般散去,探望亲友的人也离开,整个陵园安静下来。
大樟树在风中发出哗啦响声,成熟的樟果啪啪啪掉在地上,摇晃的枝叶间偶尔传出一声鸟鸣。而玫瑰色的流云在天穹中变幻,间隙中迸射出来自夕阳的万丈金光。
从山顶往下,梯田般的墓碑排列整整齐齐,笔直宛如参加阅兵式的士兵。
秦队长和小王找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的黑猫小偷,从一座崭新的墓碑后转出。它先把偷来的手机放在墓碑旁,再蹲在墓碑前,抬头看向镶嵌在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有个很英俊的小青年,警帽压下了他凌乱的短发,但还是露出了一双天然带笑的眼睛。
平常除非有人检查,青年从不把衬衫风纪扣扣上,但举办追悼会的人显然没选青年自己最心仪的那几张。这张青年并不太喜欢的照片上,他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站姿也笔直端正,帽上警徽闪闪发亮,整个人显得过于淡定温和了。
年轻的他满是笑意的目光向外远眺,与照片外幼猫的金色眼睛对望。
微风中,幼猫的胡须微微颤动。
良久,它才眨了下眼,眼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迷惘。
照片上这个帅哥死掉太可惜了。
幼猫想。
还有……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刚才在干什么?
啊,对,幼猫想了起来。
他,陈二煌,现年二十九岁,重盛市天仙区公安分局刑警中队一级警司。警局最帅一枝草(自称),值夜班打游戏时,(经过公安法医鉴定)突发脑溢血死亡三天。已经火化,骨灰就埋在面前的墓下。
他死掉了。
并在死后离奇变成一只幼猫。
这种仿佛志怪小说般的展开暂且不提,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暂时只有他自己了解。
那就是——
他根本不是突发脑溢血死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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