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一开始便不对春节有所期待, 其实过年,还是很热闹的。
这两天,家里陆陆续续开始有一些客人到访。
亲戚、朋友、同事。
备上礼来家里坐一会儿,聊聊天, 而后离开。
好处是明显的。
每当有客人到访,家里的老人、孩子便都有红包拿。
虽说下一次到了对方家里, 婶婶也要礼尚往来, 还一份红包给对方孩子, 但婶婶家里孩子多,占优势。
若说坏处……
寒假初期, 一美列了寒假计划。
背单词、复习上一学期的专业书,一天听一个TED演讲练听力,并试着读一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只是家里一个孩子、三只狗, 整日上蹿下跳, 本就不清净,加上来客,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看看书更是奢侈。
前两天, 一美还会挣扎挣扎。
做一些不太费脑,或不太会被噪音打扰的事。
写写字帖、或戴上耳机听TED。
只是到了后期, 一美便彻底放弃了,想着反正过年嘛,放松放松, 于是整日和姐姐看电影、看综艺。
婶婶时不时会洗些水果、拿些零食进来。
有时也会说, 哪个哪个阿姨、哪个哪个叔叔来了, 两人便爬下床,换衣服,把三天没洗的头发盘成一个丸子,出去见客。
见了书庭,大家总要问上一句:“马上毕业了,毕业了打算干什么?”
书庭便说:“工作、结婚、生小孩儿。”
叔叔“不可理喻”地摇摇头,婶婶则在一旁瞪她。
书庭问:“瞪我干嘛?”
婶婶便不好意思地看看客人,又看看书庭,说:“大姑娘家的,结婚、生小孩这种事,别老挂在嘴边。”
“挂在嘴边怎么了,本来就要结婚生孩子啊。”
客人也帮书庭说话:“就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愿结婚生小孩了,那父母才愁呢,书庭多好,都不用家里催,自己就想结婚生小孩,多让人省心!”
书庭也说:“就是!”
问完了书庭,客人总要再问上一句:“一美呢?将来打算干什么?”
一美含蓄道:“再看看吧,可能会继续读硕士。”
“硕士啊?”客人惊讶,“一美厉害呀!”
林城地方小,又安稳。
这几年发展了,也混上一个三线城市,只是整个城市也没什么大型私企,绝大部分上班族都以机关单位或国企为主,工资不错、福利又好、养老无忧,林城房价、物价也不高,小日子过得极其滋润。
生意人也大部分是像小王叔叔、小姑这样的个体户,自己开个店、开个厂子,收入颇丰,生活也相当富足。
于是整个城市,心态偏于安逸。
孩子们普遍没什么上进心,教学水平也不高,于是高考考个二本家里便满足了,考个一本,便要大摆升学宴,若考上985,那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本科毕业了,一些孩子因为爱情、因为事业,会留在大城市打拼,而佛系一些的,听父母安排,回老家考个公务员或进个国企,家里再给买个房、买个车,找个对象把婚一结,孩子一生,便完成了人生使命,每天在单位泡泡枸杞、刷刷手机,二十几岁便开始了养老生活,混吃等死的大有人在。
像一美这样一门心思在学习上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实在少之又少。
谈到一美,叔叔自然满心骄傲,但又装作若无其事,说:“本科毕业了才二十三,不急着找工作,孩子自己也好学,想继续读书,学的又是英语专业,反正家里也供得起,到时候打算送一美出国读书。”
“哟!出国留学啊?”
“嗯呢。”婶婶说着,继续夸赞一美,“这孩子啊,从小学习就不让大人操心。小时候一美妈妈在厂子里上班,有时候加班,晚上七八点才回,一美爸爸出车,一去就是两三天,一美放了学,自己背个小书包、脖子上挂个小钥匙,自己咕噜噜回了家,也不用大人看着,自己就把作业写了,从小成绩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谈起童年一美眼眶一酸,竟想流泪。
对童年,总有一种莫名的哀伤,那是像乡愁一样的东西。
那面,婶婶又说了起来。
“书庭就不一样了。小时候我不看着,她肯定不写作业,她爸爸还惯着她,动不动带她出去玩儿,作业没写完呢,就拉她出去玩儿。夏天去江边骑自行车、吃烤串儿,冬天江冻上了,就去滑冰,吃烤串儿。”
叔叔说:“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了吧?”
“说什么穷养儿、富养女。精神上,给一个幸福、安稳、快乐的童年,物质上也不能缺,省得长大了,为了一块面包跟人跑了。精神、物质我都给了,结果长大了,长得没心没肺没脑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从小到大,我就没教会她一件事,就是居安思危!算了,说什么都晚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书庭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低头看手机。
这两天,父女俩总是气场不对。
书庭死活不能理解——
自己怎么就有问题了?
不考研,而是出去找工作,不想拼事业,而是结婚生孩子,和爱的人度过平凡、幸福、安稳的一生就叫堕落了?
书庭不知,那是因为叔叔已经从她和许翼辰的对话中预料到,她和许翼辰一毕业就结婚这件事,很不靠谱。
隐约预料到,她即将掉入一个大坑。
书庭这一生太过顺风顺水,根据叔叔的“运气守恒定律”,叔叔一直担心书庭长大后会遇到一个大的劫难……
婶婶那面又说:“要是从小好好教,说不定书庭也上北大了呢?”说着,看向客人,“其实他们老郑家的人,脑瓜子都挺聪明,就是有点儿懒。也就一美。一美妈妈勤快,一美也努力,这不,考上北大了不是?”
叔叔、书庭、小姑:“……”
婶婶又说:“书庭小时候也是,不怎么学习,可回回考试成绩倒还挺好。从小到大,每一任班主任都评价她,说这孩子脑子挺聪明,就是有点懒,学习也懒,打扫卫生什么的也懒,不爱干活儿。小时候我给她报班,什么英语班啊、数学班啊、钢琴班的,都报过,可她不爱去,动不动就逃课。逃了课她还能上哪儿?兜里又没钱,自己在大街上晃悠。林城总共就这么点儿大,让我跟我同事在大街上抓到好几回!”
婶婶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也笑翻了。
书庭听妈妈这么拆自己的台,在一旁发飙:“妈!”
“行行行。”婶婶哄道,而一扭头,又跟客人聊了起来,“总之啊,从小就不是学习的料!小时候百日宴,第一个抓的是钱,第二个抓的是吃的,家里老人还说,这孩子一看就有福,一生不愁钱,不愁吃穿的命。一美小时候抓的是书,现在这么一看,还真挺准!好在我们书庭脑子好使,高三一年也确实努力了,最后勉强上了一个末流985。”
书庭:“…”
…
自从小姑抱了孩子来,家里一天天像打仗。
尤其吃饭……
家里一共六个成人、一个婴儿、三只狗,个个生物钟都不同,昼夜节律也不同。姥爷常常一大早起,自己下楼,把一大家子的早餐买来,而后自己热粥喝,再吃个包子。紧跟着,叔叔婶婶、小姑、一美、书庭便陆陆续续起床,洗漱,自己到厨房翻东西吃——桌上常年放着包子、菜,锅里时常备有粥和米饭。
姥爷早上吃得早,中午饿得也早。
到了十一点钟,便自己找饭吃。
而通常这时,婶婶已经在厨房准备午饭,炒了一道菜,便先盛出一些来给姥爷吃。
小姑则满屋子跑,追着周小明喂饭。
两个最熊的爸妈生出的小孩,没有理由不熊。
周小明坐在学步车里,吃一口便跑,吃一口便跑,两条小短腿在车下撒了欢地跑,留下一屋子车轱辘声。时不时撞到点什么,那噪音更是叫人崩溃。
通常也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文明模范、道德标兵的家里,会密集地出现一些脏话,与小姑歇斯底里的叫喊。
你告诉自己一万个理由,叫自己保持耐心、保持优雅,而熊孩子,总有一万零一种方法叫你的人设瞬间崩塌。
有时小姑血压升高,在晕倒的边缘岌岌可危。
婶婶便会放下锅铲,连忙跑过去接力,抢过小姑手上的小碗、小勺子,叫小姑去炒菜,自己来喂孩子。
把周小明喂饱了、哄睡了,再给三只狗狗倒狗粮,他们大人才开始聚在一起吃午饭。
而到了这时,通常已经是下午一二点了。
婶婶像度过一劫,一手托腮,一手拿筷子,无力地嚼着饭,看着客厅里洒了一地的五颜六色的玩具、横七竖八的三只狗,两三辆婴儿车,忍不住笑了:“咱家怎么永远这么乱,永远这么闹腾啊,就没一刻消停的时候。”
叔叔说:“房子太小了,过两年换一个大的。”
小姑也说:“早就该换了,这家里多少人啊,逢年过节更多。到时候换一个大的,写我嫂子的名儿!”
叔叔说:“行!我下半辈子的奋斗目标,就是给咱家里三个女人,一人买一套房。”
婶婶不好意思地说:“哎哟,给两个孩子买一个小点儿的房子,有个地方住就行了,到时候嫁人,那房子也是个嫁妆。我可不要,我要房子干什么。”
小姑则说:“要啊,干嘛不要?一套房子,我哥小半辈子的积蓄就在里面了,抓住了这房子,就是抓住了我哥的命根子,看他敢不敢对你不好!”说着,拍了拍婶婶的肩,又看向叔叔,“我嫂子就是客气一下,你可别当真。至于书庭嘛……”说着,看向了书庭,“你不是要结婚吗?叫你男朋友买啊?”
书庭翻了个白眼:“切!”
“切什么,你是嫁不出去了啊?还得搭个房子才能嫁出去?一美的话,到时候工作了,是得有一个自己的房子,要不小半个月工资全搭房租上了,多可怜?书庭就不用了,书庭是天选之人,有福气,根本不用家里操心,也不用自己努力,轻轻松松就能过好这一生,遇到危险,还总能化险为夷,是吧?”
书庭生气,摔下筷子说:“不吃了!”
“你别跑啊,你是周小明啊,吃个饭还得人追着喂。”
叔叔说:“不用管她,待会儿饿了,自己就出来翻东西吃了。”
…
吵吵闹闹着,便到了春节。
三十中午,小姑父拎了三箱水产品来,有皮皮虾、大闸蟹和鲍鱼,下午婶婶便把它们收拾了出来,放进锅里蒸熟,又把早上配好的食材拿出来,炒的炒、煮的煮,晚上,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便完成了。
叔叔、小姑父把桌子抬到了客厅,又把椅子一一搬到客厅来,婶婶、小姑则端菜,又从冰箱拿了冰啤酒、冰饮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着春晚吃吃喝喝。
饭间,小姑父问起了书庭男朋友。
书庭下巴微微扬起,说:“我明年带来给你们看看!”
婶婶问:“带来?带哪儿来?”
“家里啊,我跟他是奔着结婚去的,结婚之前不得先见见家长啊。我明年都二十三了,都毕业了,开始找工作了,考虑结婚的事不是很正常吗?”
婶婶问:“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了!”
叔叔说:“行,那你倒是带来给我们看看。”
“带就带!”
吃完了饭,叔叔和小姑父,带书庭一美、小姑、周小明下楼放烟花,婶婶和姥爷则留在了屋子里看。
放完了烟花,书庭正要回屋,小姑便把书庭拉到了一边。
书庭问:“干嘛?”
这两天两人天天拌嘴,心里依然有不痛快。
小姑说:“跟你聊聊。”
“聊什么?”
书庭有抵触情绪。
小姑说:“也没什么。”说着,见一美一边走向屋子里,一边回头看她们怎么不走,小姑便说,“你先进去吧。”
一美便回去了。
小姑穿了一身珊瑚绒的睡衣,外面套一个长长的羽绒服,脚上穿一双棉拖鞋——一种随意到了随便的造型,乍一看,和普通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
眼神,却是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
“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也经历过你这个年纪,知道旁人说什么都是屁,我就提醒你一句,爱情肯定是有保质期的,这个毋庸置疑。还有一句,听你爸的,你爸看人准,到时候带来给你爸看看,你爸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之间相处会是什么样。要是你爸不满意,我估计百分之八十,你就是和全世界对抗,拼死了,最后跟他结了婚,也不会长久。真的。”
书庭听不进去,小姑也知道。
于是最后,小姑从羽绒服口袋里拿了一个红包出来,说:“给你的,里面比一美多了样东西。”说着,便离开了。
书庭打开红包看了一眼。
小声嘀咕一句:“嘁,一个哪够用。”说着,嘴边又萌生笑意,知道这只是一个寓意,小姑只是担心自己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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