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如缕缥缈,音律虽有差错但悠悠绕耳,调子主悲切忧愁,北柠才入门,勉强会传达情绪,论精准细腻还远远不及润玉。
润玉很久以前便不是夜神了,却喜欢在长夜独冥,《上神赋》一曲乃百年前所作,当时心境沉重,为情爱一事多少有些怨念,看到人间繁荣昌盛,试着身处其中才发觉那些热情喧闹都与他无关。
他是个六界赞颂的天帝,在政事上尽善完美,力所能及的普度众生。
北柠看曲子大意,不忍再奏下去。
——神爱世人,却自囚于隅。
邝露为他写了词,帛书上,字如其人,浓墨渐浅的笔画,像深渊中的断崖。
北柠停了吹奏,垂下龙泽,“脑子笨,忘了中段。”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半刻,说来也是教与你解闷,无妨错不错忘不忘。”润玉添了半杯茶,一饮而尽。
相比醉人的烈酒,他更喜欢沁入心脾的茶清香。
北柠在想现代也看过很多品种的茶,都不及润玉手中的茶,远远的,便闻到了特有的清香,品下来,甘甜微苦,两个时辰仍有回味。
他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说话。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同他坐下来,只是聊聊闲话。
这时,破军来禀:“陛下,冢洲妖邪进犯镇妖瓶结界,三十万妖兵随时准备进攻人间。”
润玉起身前,凝望了北柠好一会儿,目光扫过她的轻柔发丝。
他缄默须臾,于星辉之下的容颜,眉似画,目似语,窃窃踌躇后转身离开。
润玉自为天帝后,不似他父帝玩弄权谋争夺领地,在这华丽不染尘埃的天宫里享福享乐,他习惯了东奔西走用忙绿遮掩内心孤寂。
若是没有那个天真活泼的葡萄,让他领略热闹欢喜的放肆,怎惧这万年孤独的命理。
冢洲瘴气甚毒,怕伤及昙花。
润玉将其放回了寝殿中,握着心烛,前往冢洲。
北柠目送他离开,又练习了一会儿润玉所教的曲子。
心中有事,曲中情绪发挥得很完美。
魇兽卧睡在旁,胖鼠躺在它肚子上望天发呆。
静怡才成画。
北柠看时辰不早了,该去太湖亭转夜。
她走了一半,被小鱼拦住,“仙上姐姐,陛下可是不在天界了?”
“是啊。”小鱼还小,个子相对就矮了一大截,北柠特意弯下腰,与他视线平行,“好像是去什么洲了,小鱼有事吗?”
她说话轻柔极了,声音像小鱼泡过的温水,包裹着每一片鱼鳞,耐心地将他寸寸寒冷抹去。
小鱼迟疑了一下,将手上的饰案往前一伸,“仙上姐姐可否替小鱼将此物放进中殿去,小鱼不能进入该殿,仙上身上有陛下的龙息方可进入,如此,陛下回来能及时用。”
“可以。”北柠微笑接过红布盖上的饰案。
小鱼对她说了声谢谢,她才站起身。
道别后,走向与太湖亭相反的璇玑宫。
北柠身上的应龙之气,不止让妖邪退避三舍,连众神都对她敬让三分,说她闲话被润玉警告停止了流言,如今更不敢抬起傲慢歧对凡间上来的仙上。
她终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人人平等之下,不习惯作揖或跪拜之礼,尽量走了偏僻小道,也远离纷争,凡事不掺和,倒也落了个娴静的美誉。
天界鲜少有人知道中殿是专供天帝生母的宫殿,北柠之前也不知,当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层层结界的中殿双门,看到墙上所挂的画像时,才懂为何润玉每每心事繁重,都会来这中殿。
年幼时有聆螺听他诉说,长大后,对亲人有了一份他物不可代替的依赖。
中殿干干净净,摆件整齐有序,一看就知道是润玉常来洒扫。
画像下的焚香还是新燃尽的。
北柠目光环顾了一圈,最后被中殿中央摆着的檀桌上的红裳吸引,借着窗外月华,勉强看得是一件女裳。
她向来不喜欢随便动人的东西,虽好奇但好在自律,放下手中物后便离开了中殿。
人生在世,常不如意。
神爱世人,心的支离破碎可是常有人。
有时候赠予,反成了灾难。
代受之痛的反噬,随着灵力高强而变强。
北柠清晰地感觉到每一寸肌肤,都被自己强悍的灵力撕裂,反噬之痛的蚀骨噬心,远不及来自龙泽的凌迟。
蚌壳的结界北柠不知是谁布下的,好像连润玉都无法勘破。
她躺在其中,外界被隔离的同时,她在外界无迹可寻。
子时渐进……
红绳脉搏,骤停。
冢洲妖邪三十万,上空黑雾浓如墨。
应龙一出,扫平瘴气,倾天甩下的龙尾砸灭妖邪祭台,上空显出神龙之印,令妖邪战栗无比,退出镇妖瓶结界八百里。
应龙本是天地间唯一的至尊傲龙,无人知晓他何处得来的盘古神龙元神,二龙合一,上清天又如何!
最污秽的瘴气会令润玉脱力一个时辰,旭凤担忧兄长早早便在冢洲边界等候,见他暂封闭灵力防被瘴气侵龙体,施了法术带他回了花界。
如今,旭凤回不了天界了。
“兄长可还好?”旭凤倒了一杯百年香蜜给他清除瘴气。
润玉轻声谢过,“无妨。”
旭凤等他喝了香蜜,才问:“白日水神来访,说觅儿差点损了一半真身,可有此事?”
“她碰了龙之逆鳞,我也没有想过的。”润玉还记得,当初她将龙鳞丢在地上,当时便下了结论,原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碰令她嫌恶的逆鳞了,所以疏忽,没有细说给北柠听。
“想来兄长无意旭凤便放心了,往事应随风而过,你我都不该再计较。”旭凤笑如当年,却是多了一份身心略倦的沧桑,“叔父鲁莽兄长暂且不见也是好的,免得伤了和气,近日旭凤还听闻以为仙上常伴兄长左右,心中十分喜悦。”
“嗯。”润玉没有细说。有些事,或者有些人不必说多,自己领悟就好。
毕竟,人的悲欢离合之绪皆不相通,说多无益,显得聒噪。
旭凤闲聊时,突然来了一句唐突之言:“兄长如今觉得什么才是最好的?”
至高权位,无可匹敌的威力,润玉在他眼里拥有最好也最多,令世人多羡慕。
旭凤实在想象不出,他会觉得什么最好。
润玉垂眸,指腹摩挲着玉杯,薄唇抿了抿蜜,唇齿间回甜。
什么才是最好?
“害我那么喜欢你。”
“陛下安好便是。”
“君如仙鹤,常屹我心。”
……
润玉从未追究过好与不好,可细想,他有了当下的答案。
他抬眸,眸清澈如潭,“最好不过我想她,目光所致恰是她。”
这是他为数不多,袒露眼底蛰伏的悦。
这件事,润玉想了很久很久……
若论人间数,约有几月了吧。
“如今兄长反倒看不清尘世了。”旭凤和善笑他。
润玉眉眼展颜,没说什么。
倘若,神如世人纠缠落于尘俗中,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爱了矫如瓷,言酸多成诗。
是否便不会成为邝露所言——神爱世人,却自囚于隅。
做个俗气的神,比伪善坦然。
旭凤面目忽然便严肃,敬茶于润玉,道:“兄长终是步了旭凤的路,情一字多难,伤已无他可及。”
润玉听言,却是笑着摇头,“她很好。”
旭凤:“那便好。”
一个有一个的执念,不道破,也道不破。
润玉在花界见几株彼岸花,想起那人喜爱此花,便去征了芳主同意,采了几株,用灵力护着。
润玉离开花界已是寅时,远远的,他便感知到了北柠的气息。
他落脚天阊时,见雀衣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仓促作揖:“陛下,夜神被瘴气所伤,黄岐仙倌无能为力,还请陛下前往夜神殿看一看。”
得知邝露不放心自己,偷赶到了冢洲,被瘴气所侵,润玉眉目凌厉了许多。
他尽力驱散邝露体内的瘴气,在她虚弱请罪时,他一句话也不说。
润玉将她轻放下,盖好被子,转身便要走。
邝露尽力喊出声:“陛下!”
他那般不言不语,是生气了。
她知道。
润玉并未回身,只是侧目,“邝露你是觉得本座太弱,还是觉得本座连区区的瘴气都治不了?”
“陛下……”
“本座不允许你再这般不珍惜自己。”他回身,眼神不忍,“不值得。”
润玉气场相当凌厉,让邝露生了惧意。
她是懂润玉的,想来,是她唐突了。
润玉自小在苦难中长大,承受能力远比她想象中强大,若她一个孱弱女子替其承受,只会让他感觉自己的无能,挫败,并不能让他开心。
若是亲近之人,反而会令他大发雷霆。
“邝露多谢陛下相救之恩。”邝露悲切垂眸,领悟太晚,让他更远了一些。
“记住,本座不需要你这区区上神的怜悯!”历史相似,润玉愤然踏出宫殿。
拂袖而去,与她,他的界限最分明。
残酷伴随仁慈,君臣有别,当如是。
润玉来到侧殿,感知北柠就在殿内,看时辰应当在熟睡中,不便打扰,只好将用灵力护着不灭的彼岸花放在她的门前。
他站在殿外,许久,仿佛是在对天对地,亦是对她,轻言说了声:“早。”
润玉回到中殿,看到吩咐小鱼拿的金片臻花在桌上,细察才感知到上面有北柠的气息,他目光有意看了一眼红裳,未动,也没有她的气息。
他坐下来,又自顾自的与母亲说话,手里却不停做着物件。
紫金冠配红裳,其意甚重。
润玉已想好,一日后,太湖下,该说的便都说与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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