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没料到贾珂竟会让赵敏这个大仇人留宿家中, 不由得一愕,然后点了点头,向赵敏道:“赵姑娘, 咱们走!”
赵敏向张无忌一笑, 跟着他走出书房。
“咚”的一声响, 屋门关上, 先前被贾珂强行置之脑后的沮丧、苦楚、伤心、气恼、失落、不安、恐惧诸般激情, 也都在这一瞬间纷至沓来。
贾珂挥出一掌, 飕的一声轻响,面前的油灯随掌风而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
几乎就在同时, 他向后一仰, 倒在椅背上, 慢慢地将脸埋在臂弯之中。
月光从窗子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他的身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敏和张无忌停下说话,各自回房睡下, 四下里万籁无声, 只听到夜风吹到树叶和草丛之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贾珂将下颏搭在手臂上, 怔怔地望着地面,地毯的花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心中忽想:“不知怜花这时候在做什么?”
贾珂向来疑心很重,什么事情,都喜欢想出十个八个可能。他倒不是本性如此,不过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以为王夫人放火烧了他家, 逼得母亲不得不在荣国府门前自尽,因此整日介地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自己也步母亲的后尘,死在了王夫人手上,硬生生逼出了这多疑的性子。
他这时发现王怜花有事瞒着他,就忍不住想起先前在苏州之时,王怜花不仅向自己隐瞒,他收到了王云梦的信笺,还向自己撒谎一事,跟着就忍不住去想,王怜花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继而想起王怜花在原著里那偎红倚翠的风流事迹,贾珂更是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了,这些不是真的,王怜花不可能这么做的,可是王怜花和无数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他们的床上颠鸾倒凤的景象,却一一在他脑海中一晃而来,又一晃而去。他忍不住咬住自己的肩头,过了好久,才觉得疼,松开了嘴,解开衣服一看,竟然已经流血了。
贾珂没料到自己竟会这般失控,不由得一愕,随即倒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地笑起来。笑了一阵,才从怀里取出伤药。
那是一只白玉盒子,盒中装着用极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的灵验无比的伤药“玉蟾灵膏”,是王怜花亲手炼制的。
贾珂还记得那天他坐在桌旁读书,王怜花走到面前,将这盒玉蟾灵膏放到桌上,随手拿起一把匕首,在他手臂上比划几下,笑吟吟地道:“我这盒伤药制好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听到这话,笑道:“只要你舍得,割几下都成啊!”说着举起两条手臂,说道:“来来来,上刀!”
王怜花嘻嘻一笑,说道:“用刀子割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但是用牙齿咬你,我却是一千个舍得,一万个舍得!”然后面向着他,坐到他的怀里,伸手扯开他的衣裳,露出他心口上那道齿痕。
王怜花咬下这道齿痕之时,他才五岁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道齿痕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心口上,终此一生,只怕都不会消失了。
王怜花低下头去,在这道伤痕上深深一吻,然后又在他右边对应之处轻轻一吻,笑道:“我再在这里咬一口,然后涂上我这新合成的玉蟾灵膏,看看这一口会不会留下疤痕来,怎么样?”
他噗嗤一笑,说道:“这模样也太怪了,你不嫌丑吗?反正除了你以外,也没人会看到这两道伤疤了,只要你不嫌弃,那你爱怎么咬,就怎么咬。”
王怜花听了此言,嘻嘻一笑,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在他的嘴唇上深深一吻。直到第二天,他们才去医馆找了个受伤的人,将这玉蟾灵膏抹在他的伤口上,来试一试这药膏究竟好不好用。
贾珂想起过去的事,心中当真说不出的甜蜜,但是想起怀中那封信,想起王怜花对他的隐瞒,心中又不由得一阵恐惧,跟着便是剧烈伤痛。
倘若王怜花对他再不是一心一意了,倘若王怜花心里有了别人,亦或是王怜花心里只有他,只是对他渐渐厌倦了,那该怎么办?
他这么相信王怜花,从不愿去怀疑王怜花。王怜花却总是欺骗他,难道他以后还要像提防外人一样,去提防自己的枕边人吗?
贾珂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楚,揭开玉盒,用手指挖出药膏,抹在手臂上。然后收起药膏,怔怔地看着屋中的月光,过了许久,回房睡下了。
次日一早,贾珂便起身去仙客居,向李湛辞行。贾珂毕竟身负要职,哪有久居外地的道理?李湛也没有强留,只是问了几句昨日的情况,便放贾珂走了。
贾珂回到民宅,备好马车,与赵敏乘车离开宅子,待赵敏下车,马车在街上转个方向,便驰向大牢。
田伯光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虽然心中后悔无限,仍是该吃吃,该喝喝,睡得也很是踏实。
这时见贾珂过来,他站起身来,打了呵欠,懒洋洋地跟着贾珂走出牢房,说道:“贾大人,你来的好早!都不睡觉吗?”
贾珂道:“你以为老子像你这么闲吗?”
田伯光见他自称老子,不禁有些惊奇,笑道:“原来像你这样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也会自称老子!嘿,真是稀奇!”
贾珂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伤害过多少斯斯文文的千金小姐,难道没听过她们怎么骂你吗?”
田伯光摇了摇头,说道:“这还真没有!我从来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不然她们吵吵嚷嚷,把事情闹大了,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贾珂心下作呕,突然间心念一动,寻思:“这家伙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就这样让他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倒不如开个巡游,把他带去每个地方展览一番,所有受害者和受害者的家属都可以过来骂他,打他,打死了完事。”思及此处,向田伯光微微一笑。
田伯光登时打了个寒噤,干笑两声,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我怕他做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田大爷有什么好怕的?对,没错!一点儿都不用怕!”于是道:“咱们昨晚可说好了,务须等到上午,我才肯将那小姑娘的下落告诉你。现在天刚刚亮,你怎么就把我接出来了?是要请我吃早饭吗?”
贾珂笑道:“难道你不知道上午既可以指辰时四刻到午时四刻(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也可以指子时到巳时(凌晨零点到十二点)吗?我已经很宽容了,让你睡个好觉,再过来接你。”
田伯光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上午,是辰时四刻以后,可不是子时以后。现在时候太早,我可不带你去!”
贾珂右手成爪,搭在路旁的石椅上,嗒的一声,右手五根手指,一起插入石椅之中、随即抬起手来,五根手指光洁如玉,石椅上却赫然出现五个深深的孔洞。似乎这其实不是坚硬无比的石头,而是柔软之极的面团。
田伯光心下骇然,暗道:“好厉害的指力!”
贾珂左手抓住田伯光的肩膀,右手成爪,按在他的顶门,手势便和适才插入石椅时一模一样。但是石椅无知无觉,他田伯光却有知有觉,这一爪下去,他焉有命在?田伯光连忙大叫道:“手下留情!”
贾珂嘿的一笑,说道:“留什么情?听说一个人要是撒谎,脑浆就会像煮熟的豆浆一样咕嘟咕嘟地冒泡,我在你的头盖骨上留下五个洞,然后带你在苏州城转一圈,每到一处,就问你崔姑娘在不在这里,也不必担心找不到地方!”
田伯光只觉头顶一阵剧痛,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你要去见那小姑娘,我带你去就是!你……你快……快拿开手!不然我的脑袋上破了五个洞,到时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又如何带你去找人?”
贾珂笑道:“哦,你又愿意遵守誓言,带我去找人了?”
田伯光在心里骂了两句“他奶奶的”,说道:“田某哪想违背誓言了?不过是觉得时候太早,不想现在就去,可不算是言而无信!你可不要诬陷人!”
贾珂收回了手,笑道:“你既然言而有信,那自是再好不过。请罢!”
田伯光也不再多说,领着贾珂来到欧阳克所居的那家客店。
这家客店地处偏僻,规模甚小,欧阳克带的姬妾甚多,没找到合适的宅子,索性将客店包了下来,带着众姬妾住在这里。
两人走到客店之前,就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田伯光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竟无人应门,又敲了几下,才听到脚步声响,一个人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但见这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件白色薄衫,头发松松挽了起来,脸颊上淡淡晕红,显然是刚刚睡醒。
她瞧见田伯光,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田大爷。”
田伯光虽然不知道这白衣女子姓甚名谁,但她既然住在这里,又穿了一身白衣,可见她一定是欧阳克的姬妾之一。他向白衣女子使了个眼色,说道:“田某前天带过来了一个小姑娘,她现在在哪呢?”
白衣女子突然红了眼圈,泪珠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泣声道:“田大爷,她死了。”
田伯光大吃一惊,脸色刷的全白了,颤声道:“她……她死了?”
白衣女子抽噎道:“昨天晚上,她趁着我们睡着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想要从窗口跳出去。我的一个姐妹那时没有睡熟,听到声音,就叫了一声:‘谁在那里?’她大概是听到了这道声音,知道有人发现了她,心下又惊又急,就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屋顶上,想要跳到旁边那栋楼的屋顶上。
结果脚下一个踉跄,就这样头朝下摔在地上,把脖子摔断了。我们怕官府发现这事,趁着月黑风高,已经把她的尸身火化了。田大爷,她的骨灰就在屋里,你要她的骨灰吗?”
田伯光陡然间得知了阿紫的死讯,本就又惊又惧,生怕贾珂一时生气,就在自己的头盖骨上留下五个指洞。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怒火沸腾,忍不住骂道:“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她既不是我亲妈,也不是我师父,我要她的骨灰干什么?”
白衣女子呜呜咽咽地道:“可是她已经死了,我们也没法给你变个大活人出来。除了她的骨灰以外,我们还能交给您什么?”
田伯光骂道:“交给我什么?交给我你他娘的命来!”说着手摸向腰,想要拔出刀来,却摸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他那把刀还在客栈呢。
白衣女子听了这话,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生怕田伯光上前砍她。但是等了一会儿,不见田伯光用刀砍她,反倒伸手在腰上摸了一把,就侧头向右边看去。
白衣女子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她站在门后面,自然看不见田伯光在瞧什么。她略一沉吟,终于大着胆子,将门又推开一些,然后探出头,向外看去。就见田伯光身边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穿着件紫色锦衫,向她微微一笑。
白衣女子先是脸上一红,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几下,然后觉得这少年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他竟然是贾珂,不由大为惊奇,说道:“贾……贾公子?”
其实这白衣女子从未见过贾珂,她从前在别人那里,见过贾珂的画像,那副画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这时瞧见贾珂,立时便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贾珂伸手抓住田伯光两手之间的铁链,摇了一下,铁链在空中晃动,发出清脆的铮铮之声。
白衣女子这才发现田伯光的双手居然被镣铐铁链锁着,不由大吃一惊。
贾珂微微笑道:“姑娘既已认出我是谁来,应当也能猜到,田伯光手上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贾某又是为了何事才与田伯光来到这里。姑娘,崔姑娘真的死了?”
白衣女子略一沉吟,笑道:“她没死。”
田伯光听了这话,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勃然大怒,问道:“她既然没死,你编故事吓我做什么?”
白衣女子见田伯光已被官府抓住,对他哪还会像先前那般客气?当下冷冷一笑,说道:“谁不知道你这淫|虫是来做什么的?若论打斗,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除了编故事以外,哪还有第二种办法,能让你放过小紫?”
贾珂不由一呆,心想:“小紫?这称呼也太肉麻了!”随即转念,又想:“田伯光不是前天才把崔姑娘送到这里吗?这才过去多久,崔姑娘就和她们交情这么好啦?”
田伯光心想:“我原以为我和欧阳克算是朋友,眼见我自己身陷囹圄,时日无多,不想连累他,才对贾珂说,须得等到中午,我才肯领他过来找那小丫头。毕竟我和欧阳克约好今天中午去远山寺附近的树林等那位连夫人,那片树林离这里不近,他多半一早就离开客店了。到时我带贾珂过来,欧阳克不在店里,他如何去抓欧阳克?不料欧阳克的姬妾居然对我这么不客气,想来欧阳克私下里也没少对他们说我的坏话!嘿,我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犯贱呢!”
于是忿忿地道:“田伯光坏了不知多少女人的清白,你骂的不错,我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淫|虫。但是你家公子呢?难道他不是淫|虫吗?”
白衣女子嗤的一声笑,脱口而出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早就做不成男人了吗?”
此言一出,贾珂和田伯光都大吃一惊。
田伯光难以置信地道:“当真?”
白衣女子自知失言,心下大为后悔,并不回答田伯光,看向贾珂,笑道:“贾公子,你不是要见小紫吗?请进来。”
贾珂寻思:“我记得欧阳克在原著里挺正常的啊,怎么这么快就……嘿嘿……嘿嘿……”心中很是幸灾乐祸。又问道:“姑娘,请问你家公子现在在哪呢?”
白衣女子对贾珂很是客气,说道:“我家公子昨晚被人叫了出去,一直没回来过,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忙什么事了。不然我也不敢对田大爷说,小紫是昨天晚上摔死的了。”
说话之间,三人走进客店。
那白衣女子走上楼去,贾珂和田伯光等了片刻,就见阿紫哒哒哒地走下楼来。
阿紫笑道:“贾大人,好久不见啦。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伸手一指田伯光,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只淫猪的?”
贾珂其实挺好奇阿紫是用什么手段收服欧阳克这些姬妾的,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想办法问个明白,但是这时他心中挂念着王怜花,哪还有心情去问这些事?
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去问无忌好了,他这两天一直和我在一起,毕竟我做的事情挺多,说起来也怪麻烦的。既然你平安无事,那我也放心了,你是跟我离开,还是留在这里?”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见欧阳克吗?他年纪那么大,我才不喜欢他呢!”
贾珂道:“那咱们走。”
阿紫笑道:“你等我一会儿。”说着走上楼去,似乎是向欧阳克那帮姬妾告别。
过了半晌,阿紫走下楼来,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白衣女子,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朵紫色的小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随风摇曳。
田伯光初时看见这么多女人下楼送阿紫离开,已是大吃一惊,待瞧见她们通红的眼圈,脸颊上的泪珠,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接着听到阿紫笑道:“姊姊,你若舍不得我,以后就去看我嘛!”那被她握住手的白衣女郎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道:“你可不要忘了我……忘了我们!”田伯光已是震惊得开始怀疑人生,脱口而出道:“原来这小姑娘其实是个男人!”
贾珂也没想到阿紫居然有如此手段,心下十分诧异,这时听到田伯光的话,耸了耸肩,说道:“我可以作证,她确实是个女人。”说着拉住田伯光手上的铁链,转过身子,向店外而去。
阿紫忙道:“慢着,等一下我!”便向众女挥了挥手,然后追上贾珂。
三人回到民宅,贾珂将田伯光交给官兵,让官兵将他押回大牢。
阿紫看着贾珂,心想:“他嘴上的伤已经好了,我倒可以杀他了。”但她随即转念,又想:“他听说我被田伯光抓走以后,就尽心尽力地去找田伯光,以便把我从田伯光手中救出来。他刚刚设法救我,我就下手杀他,似乎有些忘恩负义……嗯,反正他还没有催我下手,我又何必着急杀人?”后面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一号。
阿紫微微一笑,问道:“贾大人,你怎么会在苏州啊?”
贾珂笑道:“过来办些公事。”说着叫来官兵,让他们备好三匹快马,还有路上吃的干粮。又道:“现在公事办完了,我也要回杭州了。”
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也想回杭州,既是同路,不如一起走。”
贾珂摇头道:“我回杭州,是有急事要做,可没法和你作伴。”
阿紫笑道:“难怪你刚刚要他们准备三匹快马,便是为了在路上换乘啊。”
贾珂笑道:“是啊!崔姑娘,我去收拾行李了。”说着回到卧室,收拾了行李,骑了一匹马,让另外两匹马跟在后面轮流替换,疾驰向杭州。
贾珂越接近杭州,一颗心也跳动的越快,小半天行了一百余里,到得杭州时,午时刚过,三匹马都已疲累不堪。
他骑马来到节度使府之前,府门前的卫士见他这般风尘仆仆,都大吃一惊。
贾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这三匹马和行李都扔给他们,自己跃下马来,直奔到卧室之外。他见房门关着,心中不禁一颤,随即发现房中一片安静,这才放下心来,但他的这颗心仍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贾珂轻轻将手搭在门上,寻思:“怜花还在睡觉吗?”然后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他向房里看去,一瞥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王怜花穿着薄薄的里衣,双手交握,背在身后,凝视着面前的一个宫装美女,他背对着门,贾珂也看不见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这美女身着淡黄色衣衫,云鬓如雾,插着几根宝石簪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微抬下颏,满脸傲然,乌黑的眸子如冷电般直直射来,眼中光彩流转,越看越深,叫人心生敬畏。左手自然垂下,手中拎着一颗黄金骷髅头,右手成爪,伸在身前,五根手指插入一颗乌黑骷髅头。除此以外,她脚下还摆着一堆黄金骷髅头,右脚踩着一颗乌黑的骷髅头,似乎这颗骷髅头随时都会跳起来。
霎时之间,贾珂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他第一次和王怜花相遇,到他离开杭州的种种与王怜花相交相恋的经历,又一次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一晃而来,又一晃而去。他心中一片茫然,明明什么都能想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心脏传来的一阵阵剧烈疼痛格外清晰。
贾珂怔怔地瞧着那美女,不知不觉间,眼圈已经变红,那美女也冷冷地瞧着他,脸上满是高傲,似乎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过得片刻,贾珂见这美女始终一动不动,终于反应过来,这似乎并不是王怜花藏在家里的娇客,而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并且这玉像的眉目口鼻,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但那也只是几乎。
因为王怜花并不是照着他贾珂雕刻的玉像。
他是照着贾姑娘雕刻的玉像。
贾珂看向王怜花,却见王怜花仍然站在玉像前面,痴痴地望着玉像,似乎半点也没有察觉他回来了。
贾珂突然间想起李秋水在原著中说过的话:“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地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
贾珂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酸楚难当,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王怜花其实早就察觉到贾珂回来了,他一直不转身,不过是想要看看贾珂会说什么。
他又不知道无崖子雕成玉像以后,就移情别恋,爱上自己亲手雕成的玉像,再也不怎么搭理李秋水,李秋水伤心欲绝之下,找了许多俊美的少年郎君,当着无崖子的面与他们嬉戏,盼望无崖子能够多看她几眼,多和她说几句话的往事,自然无法体会贾珂这种恐惧难安的心情。
这时听到贾珂这般伤心欲绝地问了一句“为什么”,王怜花几乎笑破了肚子,心想:“不就一座玉像吗?贾珂,你也太夸张了!”当下转过身来,向贾珂一笑,问道:“什么为什么?”
贾珂强忍心中不安,冷冷地道:“为什么要雕这种玉像?”
王怜花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假扮了一次贾姑娘以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假扮给我看了!我朝也想她,暮也想她,但是怎么也见不到她,只好雕一座她的玉像,来慰藉相思了!”
贾珂怒火上涌,冷笑道:“好啊,你朝也想她,暮也想她,那我算什么?”
王怜花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这时见贾珂这般较真,也有点生气,嗤的一声笑,说道:“你是你,她是她,你一个大活人,干吗喝玉像的醋?”
贾珂冷哼一声,恼道:“我为什么不能喝她的醋?我又不是女人,你把她放在我的卧室里,那我算什么?你要是喜欢女人,直说就是,咱们现在就分手,我担保不会纠缠你!你也不必拿这种东西来恶心我!”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颤,忍不住手握成拳,恨恨地砸了一下门框,门框立时凹陷了一个洞,屋顶都随之颤动。
贾珂从没这么做过,没想到自己随手一砸,竟有这样的威力。他不禁吓了一跳,忙收回手,正想向王怜花解释一句,但是他刚刚移开目光,就瞧见了贾姑娘的玉像。玉像也正在看他,眼光中的神色似乎满是轻蔑和嘲笑,贾珂心头立时涌起一阵恶心和伤心,只觉再待在这里,非要窒息不可,于是衣袖一甩,转身离去。
王怜花初时瞧见贾珂伸手去砸门框,心中登时一阵惊骇。随即就见贾珂从走廊的窗口飞出,在空中一个转折,上了屋顶,他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
他站在屋顶上,见贾珂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紫云,向西行去,连忙施展轻功,追在后面。
但是他的内力虽要胜过贾珂许多,轻功却要输给贾珂一筹,不过须臾,他便失去了贾珂的踪迹,只得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然后不知所措地回了节度使府。
贾珂出了节度使府,发足疾奔,来到西湖之畔。
此时骄阳似火,天气炎热,没什么人来湖上游水,画舫几乎都停在岸边,船家坐在湖畔的柳树下休息。
贾珂戴上面具,走到柳树下面,照着王怜花在信中所写的经历,挨个向船家询问。
过了片刻,一个船家道:“公子,你要找的人,应该就是我。”
贾珂走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叔,向你打听件事,成吗?”
那船家道:“你说。”
贾珂问道:“大叔,哪条船是你的船?”
那船家伸手一指其中一条画舫。
贾珂从怀中拿出一两银子,递给那船家,笑道:“大叔,你可不可以给我演示一下,他们俩都在船上做了些什么?”
那船家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说道:“你就是那位姑娘等的沈公子!”
贾珂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船家却露出了然的笑容,说道:“是不是有人告诉你,那天那个少年郎在船上调戏了那位姑娘,所以你特意过来,找我问个清楚?”
贾珂心中一涩,叹了口气,说道:“她这几天一直郁郁寡欢,却什么事都不肯跟我说,所以我想调查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之间,两人走上画舫。那船家伸手一指船首,说道:“当时那少年郎就站在这里,那姑娘脾气实在忒大,和那少年郎说了一两句话,就从对面那条船上飞了过来,伸出门,想扇那少年郎一个耳刮子。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位姑娘就倒在那个少年郎的怀里。”
他一面说话,一面模仿当日王怜花的姿势,手臂弯曲,仿佛怀里抱着一个人,继续道:“他们两人就一直这个姿势,站在船首,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几句话。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我一句都没有听清。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郎拿起折扇,用扇子头抵在那姑娘的衣领上,又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我看那姑娘的脸都气红了。公子,你说那姑娘这几天一直郁郁寡欢,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件事,毕竟这动作就是对青楼的窑|姐儿做,也忒轻浮了些。”说完这话,看向贾珂。
贾珂默不作声地听着,嘿嘿一笑,说道:“多谢你了!”随即衣袖一拂,跃上岸去。
王怜花怏怏不乐地回到卧室,一眼就瞧见门框上那个洞。
他伸手去摸那个洞,一遍遍地临摹,就好像要把这个洞刻在自己的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怜花听到脚步声响,连忙侧头去看,却见莫管家抱着行李走了过来,说道:“爷,这是爷去苏州的行李。”
王怜花希望落空,心中登时生出一股怒火,冷笑道:“他的人都走了,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莫管家一头雾水道:“爷,谁走了?”
王怜花却没有解释,他双臂交叠,抵在门框上,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过了片刻,他淡淡地道:“把行李放在走廊。”
莫管家应了一声,将行李放在走廊,小心翼翼地道:“爷,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王怜花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莫管家心想:“他俩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怎么今天一回家就吵架了?”
他略一沉吟,忍不住劝了一句:“爷,小的冒昧说上一句。两个人过日子,感情再怎么好,也会有个勺子碰到碗的时候。这时候,最怕的就是两个人都想争一口气,谁也不肯先认输。须得有个人先向后退一步,低个头,认个错,哪怕这件事他没错,也先认下来,等和好以后,再去找对方讲道理。”
莫管家本以为王怜花听完以后,不会有什么反应,岂知他这句话刚一说完,王怜花就气忿忿地道:“便是我想要向他低头,向他认错,但是我连他的人都找不到,还怎么向他低头,向他认错?”
莫管家笑道:“这里是爷的家,便是爷一时气急,跑了出去,他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外面啊。”
王怜花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莫管家心想:“我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哪知道爷什么时候回来?”略一沉吟,说道:“爷这时候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在路上吃过午饭。”
王怜花嘿的一笑,干巴巴地道:“他都气成那样了,哪里吃得下饭去?我看别说午饭了,便是晚饭他也不会吃的。”
莫管家心中更奇,寻思:“爷脾气那么好,我跟他这么久了,都没见他生过气。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爷居然能气成这样?”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倒有个主意,我姑且一说,爷姑且一听。”
王怜花“嗯”了一声,说道:“你说。”
莫管家道:“我记得您从前亲自下过几次厨,每次做的菜,都让爷赞不绝口。今天爷风尘仆仆地从苏州回来,便是在路上吃了顿饭,也不会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您想啊,倘若您亲自下厨,做几道爷喜欢吃的饭菜,到时爷回来了,吃了您做的饭菜,哪还好意思和您生气呢?”
王怜花心想:“这主意听起来倒挺不错!”随即想起贾珂刚刚那一副生气到极点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他这次不一样,他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到时我给他送到嘴边,他也不一定会吃的。”
莫管家道:“无论如何,您现在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事都不做要好。何况爷对您向来敬爱有加,他再和您生气,也不至于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给您的。”
贾珂坐在湖边,手边放了一堆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头。
他拿起一块石头,使出浑身力气,向湖面扔去。这块石头在湖面上打了十几个水漂,最后沉入水中。他看着溅起的水花,心想:“为什么人会变得这么快呢?”
然后他又拿起一块,探出身去,直直地扔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石头落入湖中,溅起数点水花,打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脸上凉凉的,湿湿的,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湖水,还是泪水,心想:“明明是你先向我求婚的,为什么到头来,你最喜欢的还是女人?”
他又随便扔了几块石头,但是他心中的烦恼,非但没有随着石头的减少而不断消失,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把他压垮了。
他低下头去,怔怔地望着湖面上的倒影,陌生的脸孔,陌生的表情,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苦。
突然之间,他抱起这一堆石头,飞身而起,手臂高举,将这些石头通通扔进了湖里。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这一堆石头重重地落入湖中,激起两米多高的水花,浇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他却忍不住纵声大笑,转身离开湖边。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章真是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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