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看着面前的深谷, 忽然觉得天地是如此压迫。
从这样的悬崖摔下去,哪还能有命在?
如果贾珂摔下去的时候, 手脚健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据说他当时右手手腕被人打断, 左胳膊直接折断,连抓住石壁都做不到, 他怎么能活下来?
王怜花从他身后走过来,他脸色惨白,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小鱼儿看着他,有心想问他刚刚去了哪里,为什么交代自己买好伤药和绷带带到这里, 自己却不见人影了,但是看他这模样, 一时也说不出口, 反而王怜花看他一眼, 就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说道:“我去看杀他的凶手了。”
小鱼儿惊讶道:“你知道是谁动的手?”
王怜花没有回答他, 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好消息是,她的人都在客栈里,她没有去派人崖底找贾珂, 检查他是不是还活着。”
小鱼儿看着深谷,叹气道:“难道你觉得这么高的悬崖,他还能活下来?”
王怜花咬着牙, 没有说话,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可是听到小鱼儿这句话,他又感到了刺痛,他的心在刺痛。
可是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一定要咬着牙忍受,绝不能被痛苦打败了。至少在找到贾珂之前,他必须要忍受。
他能忍受。
他从小鱼儿手里拿过伤药和绷带,沿着石壁跃下悬崖,不多时便到崖底。
崖底竟然是一片极开阔的草地,与远处的树林和山峰相连,如今已是深秋,草木枯黄,泥土冰冷松软,旁边建着几处茅屋,还有一口水井,却都已经荒废。
王怜花凝目四下望去,看见不远处还有一条开出来的小道,小道上有很多马车驴车走过的痕迹,脚下的草地上还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将草甸也染成了猩红色,王怜花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那几处血迹,应该是今天刚留下的。
可是,他没有看见贾珂。
他甚至找到了一个人形的浅坑,看大小显然是贾珂掉下来的时候砸出来的,可是他并不在这里。
王怜花抬头一看,就见浅坑上面有几棵生长在石壁上的古松,有两棵已经拦腰折断,半
截树干就掉落在旁边,显然是贾珂落下来的时候曾经落在这几棵古松上,得到了缓冲,所以他摔得并不是十分的重。
为什么贾珂不在这里?难道他被野兽吃了?
王怜花的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的嘴角已经出血,这种时候,只有疼痛才能让人清醒过来。
他跪在浅坑旁边,细细检查许久,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大型动物留下的足迹,只有一行几乎看不出来的脚印,人的脚印,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留下来的,显然是一个轻功不错的人看见了他,将他带走了。
是王云梦派人杀的他,但是带走他的人绝不是王云梦的人。
天啊,他可能还活着!
王怜花登时就感到整个人活了过来。他所有的理智、镇定和从容也都活了过来。
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能找到他,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找到他!
王怜花将那一行带走贾珂的脚印的大小和形状铭记于心,然后沿着那行脚印,一路追去,最后他停在了那条小道上,脚印消失在了这里,那个带走他的人显然沿着这条路将他带走了。
***
贾珂醒了过来。
他刚醒过来,就被吓了一跳。
他的床前围着好多人。一个矮矮胖胖,笑脸圆圆的男人,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女人,一个瘦瘦高高,脸很白,身上的衣服也很白的冷冰冰的男人,一个脸色惨白,虚弱的好像鬼一样的男人,一个高高瘦瘦,目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嘴角也带着狡黠的微笑的男人,一个高高大大,模样颇凶,看起来像庙里的判官的男人。
还有一个少女就坐在他身边,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面容白嫩甜美,一双妙目正凝视着他,眼中微见海水般的淡蓝。
那少女见他醒来,满脸欢容,如春花初绽,笑道:“小鱼儿,你总算醒啦。”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怀里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藏在手帕下面的手指却压了压他的嘴唇,似乎是叫他不要说话,然后手指很快移开。
那个明眸皓齿的女人叹气道:“你这小鬼,平日里在谷中这么威风,怎么刚出谷就伤得这么重?”
贾珂茫然
道:“……你们是谁?”
这几个人听了他的话,互相看看对方,那个模样颇凶的男人道:“你看,我就说他脸上没有伤疤,一定不是小鱼儿!你们非说他和小鱼儿长得一模一样,一定就是小鱼儿。我看咱们还是把他吃了,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
那眼波发蓝的少女道:“李伯伯,你先别急,我来问问他。”然后看向贾珂,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贾珂沉默片刻,只觉得头痛欲裂,脱口而出道:“王……怜花?”
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想不起这名字的主人是什么样,但是这三个字念出来,却颇有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那眼波发蓝的少女笑道:“王怜花不是云梦仙子的儿子么,怎么会是你,难道你是王怜花?”
贾珂茫然的看着她,脑袋轰轰的疼,他强忍着疼痛,回答道:“好像不是。”
那眼波发蓝的少女道:“你是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贾珂皱着眉道:“不知道,我头好疼。”
那眼波发蓝的少女笑道:“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两条胳膊又都没法用,如果不是你在靴子的靴底里各装了一柄可以弹出来的陨铁匕首,掉下来的时候用它们勾住了石壁,只怕你早就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了,可不是现在摔下悬崖却只断了两条腿和摔着头的事。”
说完,她又看着床边众人,微微一笑,说道:“我看八成把小鱼儿害的这么惨的人就是王怜花,所以他摔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念念不忘王怜花这个名字。万叔叔去熬药的时候不就说过小鱼儿摔伤了头,很可能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事情也不记得了么。”
贾珂又睡了过去,床边的那些人和他说了一些话,但是他脑袋昏昏沉沉的,连身上的痛都感觉的不是很清晰,何况是他们说的话了,他只知道他们似乎是叮嘱他好好养伤,然后讨论起这个把恶人谷闹得天翻地覆的小魔星害的这么惨的王怜花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昏昏噩噩的被人叫醒过几次,喝了药,然后又睡下。他右手手腕断了,左胳膊骨头断成了好几截,腹部被人捅穿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万幸的是因为他的闪躲并没有伤到内脏,两
条腿的腿骨一齐折断,脑袋也摔破了,最严重的还是流了太多的血,他足足昏迷了七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他还没睁眼,先听到有人在旁边哼着小曲,歌词大概是“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那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歌词辞意豁达,贾珂听得入神,满身剧痛也稍稍减轻,他睁眼一看,见是那天那个眼波发蓝的少女坐在旁边一面绣花一面哼曲,他眨了眨眼,称赞道:“你唱得真好听。”
那少女听到这话,抬头一看,面露惊喜之色,将刺绣一扔,笑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啦,我还当你要永远睡下去了呢。”
贾珂见她眼中露出关切之色,好奇道:“我从前认识你吗?”
那少女笑道:“你自然不认识我,但是你认识我妈妈,若非你,我爹爹只怕早已经毒发身亡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好生感谢你。”
贾珂茫然道:“你妈妈?”
那少女道:“我妈妈是金花婆婆,你还记得吗?”
贾珂道:“不记得。”
那少女面上露出怜惜之色,道:“你是不是还是不记得自己是谁?”
贾珂听她这话,回忆片刻,说道:“我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脸色却颇为平静。
那少女叹了口气,旋即笑着宽慰他道:“你别担心,万叔叔说过,你可能暂时会不记得事,但不会一直不记得的,你一定会慢慢想起来。万叔叔又去熬药去了,你身上的伤好重,就算是他,也差一点救不回你来,好在你现在终于醒过来了,能醒过来,身上的伤就能慢慢好了。”
贾珂道:“万叔叔?”
那少女道:“万叔叔叫万春流,是恶人谷的名医,你从前听说过恶人谷吗?”
贾珂笑道:“就算听说过,我现在也不记得了。”
那少女微微笑道:“也是。我叫韩昭,你叫我小昭就好了。”
贾珂心中一动,道:“这些天都是你照顾我吗?”
小昭道:“我和万叔叔两个人。整个恶人谷,就我们俩知道你不是小鱼儿,他们都把你当小鱼儿的,你千万不要说漏嘴了,不然他们可能会杀了你的。几天前司
马烟叔叔出去办事,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你,当时你从悬崖上摔下来,躺在路边,浑身都是血,吓人极了。
还好他是看着小鱼儿长大的,你又和小鱼儿长得一模一样,除了脸上少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他把你当成小鱼儿,给你包扎了身上的伤口,然后把你放在车上走了一天才把你带回了恶人谷。”
贾珂默默听着,等她说完,问道:“那我是谁呢?”
小昭道:“你应该是叫贾珂,我妈只在你小时候见过你一面,因为你小时候和小鱼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而小鱼儿现在和你长得也一模一样。所以你一被带回恶人谷,我和万叔叔就认出你的身份来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小鱼儿长得一模一样,并且脸上没有疤痕。可惜我妈妈和我爹爹现在不在恶人谷,不然他们倒可以多给你讲讲你从前的事。”
贾珂“嗯”了一声,笑道:“我记得了,那小鱼儿又是什么人啊?”
小昭道:“他自小就待在这恶人谷里,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世,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兴许他是你的亲兄弟。可惜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然倒可以想办法找人送信把他叫回来。啊唷,你渴了,喝点水嘛?”
见贾珂点头,她轻手轻脚的拿来一床被子,垫在贾珂脖子下面,泡了一杯蜂蜜水一勺勺喂他,然后拿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唇角,笑道:“你如今失忆,这些事倒也不重要了,你就记得自己是小鱼儿就好了,日后谁来套你的话,你就说自己不记得了。”
贾珂听小昭这么说,沉吟着,道:“我既然要装自己是小鱼儿,当然得装的像一点,一个人就算失忆了,性格和言谈举止应该也不会变化多大的,小昭,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小鱼儿的事情。”
“好啊,只是都是些小事,可没什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你可不要嫌无聊。”
贾珂笑道:“怎么会。”
小昭也笑了一笑,坐在他身边,跟他讲起从前小鱼儿如何跟着杜杀等人学他们的本事,等年纪稍大,又如何用自己学到的办事去整别人去。
她口才甚佳,每件事都说的活灵活现,贾珂只觉得她口中那个又顽皮又狡猾又惫懒又
爱逞强的小鱼儿也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似的,说到精彩处,两人放声大笑,贾珂肚子和背上都有伤,笑了一下,就扯动伤口,眼泪疼的差点落了下来。
小昭见状,愧疚道:“真对不起,万叔叔明明跟我说过你要静养的,我竟忘了他的话,一时兴起,就跟你说起这些事了。”
贾珂微笑道:“这怎么能怪你,这些事是我要你讲的,何况你讲的真好,我听得入迷了,才跟着笑起来的,这事要怪也是怪我,我还盼着你能跟我多讲讲呢。”
小昭凝视着他,脸上忽然露出怜惜的神色来,道:“你是不是很怕?”
贾珂怔了一怔,轻轻的应了一声。
小昭道:“我虽然没失忆过,但是我很小时候,我妈妈就把我寄养在别人家里,他们很偶尔才来看我一次。后来那户人家病死了,我又换了一户人家住,那时候我见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出了什么事,我能依靠的人只有我自己,心里就很害怕。你现在失忆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应该比我那时候更害怕了。”
贾珂仰头看着她,笑了一笑,道:“我和你那时候可大大不同了。”
小昭道:“怎么大大不同了?”
贾珂道:“我虽然害怕别人,却不会害怕你。这几天迷迷糊糊间,偶尔看见你在我身边,我心里都感到好安慰。”
小昭听到这话,白玉似的脸上忽的一红,如晓露芙蓉一般娇美动人,但贾珂却并没有在意她有多美。他看着小昭脸颊上的红晕,一派天然,不似作伪,心道:“她会脸红,这可不好装,可见她这些天待我这么好应该是出自真心的。”想到这里,这些时日以来犹如水中浮萍的心才稍感安定。
他二人闲聊好久,到了夜深,贾珂又睡了过去,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七八个时辰,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在先前那个弥漫着药味的简陋房间里,而是在一间阴暗却宽敞的房间里,小昭也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动了动身子,忽然就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了起来,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原来自己手腕上竟然系了一条细细的绳子,绳子另一端连着旁边的桌子,绳子上系着五六个铜铃,他刚刚一挪动手腕,绳子上铜
铃就被带动,发出了声响。
这铃铛声音响了几声,屋门就被推开,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不仅神情很潇洒,模样也很英俊,脸上也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叫人看见他就会生出好感。
这少年走进屋来,看见贾珂,笑道:“兄台终于醒了。”
贾珂实在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哪里,他微微笑着看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少年道:“在下丁枫,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怎么会身受重伤,被困在恶人谷里?可是和昔年的大侠燕南天一样被那些恶人下毒手害了?”
贾珂既没听说过丁枫这个名字,也不知道燕南天是谁,不过他听到丁枫这句话,心中却是一动。不错,他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事都是听别人说的。如果是他们害了自己然后再演戏来骗自己呢?这也不是一件没可能的事。
如果他们没有骗自己,自己确实叫贾珂,那自己这一身伤说明这世上有人要杀身为贾珂的自己。
如果他们真的骗了自己,可是目的是什么呢?他们是想要让自己认为自己是贾珂吗?
贾珂模仿着小昭的口音,回答道:“我叫小鱼儿,乡野之人,想来你一定不会听说过我的名字。”
他觉得无论如何,这名字应该是安全的。
丁枫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却笑道:“我见兄台相貌,还以为兄台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贾珂贾爵爷,不知道鱼兄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又是贾珂!
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难道这人就是要杀贾珂的人?
好在他先前从小昭那里打听过恶人谷的事,此刻倒也能应付,贾珂道:“没听过,我从前就是一个在昆仑山脚下放羊的,你听我的名字,连姓都没有,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低贱出身了。哪听说过京城的大人物。”他自嘲的笑了笑。
丁枫道:“原来如此,那么鱼兄怎么会去恶人谷呢?”
贾珂道:“你看我身上的伤,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们了,就……就变成你看到的这样了。”
丁枫道:“鱼兄果然是被恶人谷中的人出手重伤的?”
贾珂脸上的笑容愈发苦涩,唉声叹气道:“不
知道,恶人谷中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被别人揍了一顿也是白揍。”
丁枫看着他,似乎在思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很快就微笑道:“难怪在下会在万大夫的家里找到鱼兄,看来八成是万大夫发现鱼兄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活着后,就决定拿你来试药了。还好在下将你救了出来。
鱼兄,你还如此年少,怎能就任他们欺负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鱼兄找到贵人相助,日后你想找他们报今日的大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贾珂道:“多谢丁兄出手相救,但是你说贵人……哈,依我看,找到贵人只怕比找到把我重伤成这样的人还难呢。”
丁枫微微一笑,道:“在下倒是认识一位贵人,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出手帮鱼兄。”
贾珂道:“我伤得那么重,日后能不能正常走路都是问题,自然没人愿意出手帮我了。”
丁枫笑道:“鱼兄何必妄自菲薄,就在下看来,鱼兄就是一块璞玉浑金,稍加雕琢就会大放光彩。只要那位贵人看上你,你伤得再重又算什么,那位贵人身边有的是世上最好的医生。”
贾珂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祈盼的神色来,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来,淡淡道:“丁兄,你真会开玩笑,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呢。”
丁枫笑道:“因为他打算放手做一番大事,如今正求贤若渴,广纳人才。鱼兄如果有意,我便为鱼兄引荐一番如何?”
贾珂露出惊喜的神色来,道:“那可多谢丁兄了,无论此事能不能成,日后丁兄有什么差遣,鱼某必不敢推辞。”
丁枫笑道:“好说,鱼兄,你先休息,等到下午,那位贵人就过来了。”
说完,抬手给贾珂盖了盖被子,手却迅捷无比的拂上了他的睡穴。
贾珂闭上眼,呼吸平稳,他已经沉沉的睡着了。
丁枫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闪动,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当然不会想到贾珂从前跟王怜花学过一门移穴的功夫,如今他虽然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本能却还在,见丁枫的手拂上自己的穴道,立马就移动穴位,让丁枫的手落了个空。
他知道丁枫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要做什么不能让自己知道
的事,贾珂实在好奇极了。
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丁枫道:“他和贾珂无论是外貌还是声音都一模一样,但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一个低沉、嘶哑,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权威和慑人之力的少年的声音道:“真的一模一样?”
丁枫道:“是,我曾经见过贾珂一面,像他这样的外貌,只要匆匆一瞥就不会忘记,何况当时我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那少年听到这话,忽然走到贾珂床前,他坐在贾珂身边,抬手抚摸贾珂的脸,从额头到眉毛,从眼睛到鼻梁,从嘴巴到下巴,无论哪里都不放过。
他似乎想要把贾珂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贾珂只觉得脸上的那只手手指柔软,掌心细润,只是指尖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细细长长的粗糙,似乎是陈年的旧伤。
他真担心这少年是要借机对他的脸做些什么,可是他仍然呼吸平稳,动也不动一下,看起来不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
那少年道:“贾珂今天上午还在小镇上露过面,他当然不会是贾珂,真是有趣,上天为什么要创造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呢。”
丁枫道:“可惜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这人没有半分贾珂那种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淡然自若,他不仅很胆小怕事,并且总是垂头丧气的,看起来连贾珂十分之一的魅力都没有。”
那少年淡笑道:“如果他能和贾珂比肩,我也不敢用他,毕竟他可是五岁就让那位老先生栽了一个大跟头的人。”
丁枫惊讶道:“那件事和他有关?”
那少年道:“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这件事的。这要怪贾珂交的朋友太讲义气,楚留香去丹国的时候,遇到萧远山父子,他们两人向他道谢,他不好意思居功,就把告诉他们这件事绝大多数的功劳都在贾珂身上,是贾珂查出来的那些事。
我先前只知道老先生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关注他,想来老先生当年就察觉他在那件事里起的作用了。我已经派人去告诉胡姥姥,让她暂时不要对贾珂下手了,如果她真把人带来,我杀他不舍得,用他不放心,又不可能放他走,总不能
把他一辈子留在岛上。”
丁枫道:“那么你要用他?”
那少年道:“先把他带回庄子里,找人治好他身上的伤,我要先观察他一段时间,看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丁枫道:“带去哪个庄子?”
那少年道:“他身上的伤这么重,怎能长途跋涉,把他带去武烈那个庄子就是,反正他现在也用不到了。”
丁枫道:“让他和燕南天住在一起?”
那少年道:“正好让万春流一起照顾,这不好吗?”
丁枫道:“不错,这样也正好可以查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骗咱们。只是怕万春流会下毒手。”
那少年道:“万春流一心想要治好燕南天,在燕南天醒来之前,他绝对不会生出事端的。”
那少年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屋子,贾珂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只听见了屋门打开的声音,丁枫跟着那少年一起离开了屋子,这阴沉沉的地方登时安静下来,安静的如同墓地一般。
贾珂看着黑惨惨的屋顶,心道:“原来小昭是骗我的,我不是贾珂。可是我是谁呢?王怜花又是谁呢?为什么我只记得这个名字了,这是我的名字吗?还是杀我的人的名字?
丁枫和刚刚那个人显然都是不怀好意的,贾珂对此心知肚明,可是他别无他法,因为现在他伤得实在太重了,连站都没法站起来,他只能留下来和他们周旋,先想办法把身上的伤养好了,日后再想办法离开。
他在这里躺了一会儿,丁枫过来拍醒他,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来,道:“恭喜你!”
贾珂愕然道:“恭喜什么?”他心里对丁枫要说的话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果然丁枫道:“那位贵人虽然现在不能亲自过来,但他听说你的事后,就决定帮你一把,让我送你去他的庄子里养伤。”
贾珂连忙诚惶诚恐的笑起来,对他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丁枫笑着应了,还说日后他发达了别忘了自己,然后叫来人把贾珂抬到了外面停着的马车上。贾珂被他们裹在被子里抬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出来的地方,是一家商铺,也看不出来卖的是什么,他走的是后门。
他虚弱至极,很快又睡了过去,一路吃吃睡睡,他到底年
轻,身体底子好,又练了多年武功,等到庄子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从前的事也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却并不清晰,仍是想不起自己是谁来。
可是每次睡过去,总会梦见一个人。
那个人一开始见到他只和他亲亲热热的说话,醒来时他们说过什么,他统统都不记得了。后来再梦见那个人,那个人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大哭起来,眼泪也沾在了他的脸上,他心疼极了,疼的醒过来,发现脸上湿湿的,怔了一怔,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然后才发现原来是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贾珂正要擦脸,忽然一只手已经拿着手帕在他脸上轻轻的擦了擦,贾珂怔了一怔,觉得万春流的动作绝不会如此轻柔,并且自从他来这个庄子以后,除了看病以外,万春流或许是怕横生枝节,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同他说,万春流每天除了看病、熬药就是研究医术,这人绝不会是他。
贾珂想到这里,便费力的坐起身来,然后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正站在旁边。他穿着一件很华丽的袍子,但是却并不过火,他的人也像这件袍子一样,每一处都好看的恰到好处,不像梦里的人,有一双似嗔似怨,令人销魂的桃花眼,美得让他的心脏都感到刺痛。
那少年微笑道:“我进来的时候敲过门,见阁下不应,知道阁下应是在睡觉,本想离开的,可是听到雨声,想到阁下没有关窗户,怕会着凉了,所以贸然进来了,还请阁下不要见怪。”声音如风动碎玉,温和柔软,十分的悦耳,也十分的陌生。
贾珂笑道:“怎会见怪,兄台也是这庄子里的住客吗?”
那少年道:“正是,在下原随云,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贾珂道:“我叫小鱼儿,没有姓,就叫小鱼儿。”
原随云淡淡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鱼兄没有姓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他笑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影来,但一双无神的眼睛却仍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萧索,看起来十分的不协调,贾珂只看一眼,就意识到这个精准的拿着手帕去擦拭自己脸上的雨水的人竟然是一个瞎
子。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摸他的脸的那只手。虽然那只手的主人的声音和原随云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可是那只手的手指上的那些密布的细细长长的奇怪旧伤,岂不是只有瞎子才会留下这种奇怪的伤口?
因为他们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四处摸索。
难道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竟然就是那天那个古怪的少年?
贾珂心中一动,忽然握住了原随云的手,他的手还不太能使上力,只能松松的握住原随云的手指,没错,原随云的指尖上果然也有那天感觉到的一模一样的旧伤。
原随云惊讶的“看”着他,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道:“鱼兄,你这是做什么?”
贾珂低低道:“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安慰我,他们只会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是个野种,只有你……只有你这么对我说过,原兄,你真是个好人。”
原随云道:“鱼兄是被父母抛弃的吗?”
贾珂握着他的手,道:“我生下来就被父母装在篮子中扔到河里了,可能是我一生下来就讨人厌,所以连我的爹娘都不愿意要我。但是我命大,竟然被一伙强盗在河边杀人的时候捡到了,他们就把我从河里捞出来,带着我一起生活。
我五岁的时候,那伙强盗被人杀了,我侥幸活了下来,就一直四处偷鸡摸狗的混日子。去年终于攒下了本金,买了十几只羊打算做些正经行当养家糊口,哪想到又被人揍成这样,不仅人差点死了,辛辛苦苦养的羊也没了。
后来我遇到一个叫丁枫的人,他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人,让我跟着他做事,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还让那个我在恶人谷里见过的大夫帮我治伤。原兄,你住在这里,也是来找那个人的。”
原随云道:“是,在下也确实是来找屋主人的,没想到鱼兄你有这么多故事。”他并没有说谎,毕竟这屋主人是武烈,虽然武烈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儿,原随云又道:“鱼兄,你为什么一直握着我的手?”
当然是为了掩饰刚刚他握住原随云的手这一动作的突兀,但是贾珂低低笑道:“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里。”
原随云怔了
一怔,淡淡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你在哪里?”
贾珂道:“你能听到我的呼吸声?”
原随云点了点头。
贾珂就顺势把手松开,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介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就在你面前,听你说话。”
原随云微笑道:“你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在意,我可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贾珂微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是那样的人。”
原随云好笑道:“咱们初次见面,你为什么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似的?”
贾珂故作认真的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我自己,你风度翩翩,我自然是及不上你半点,但是我一直都很得意自己居然养活自己活到了这么大,这种得意,不吝于你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就妄言那么说了。
原兄,在我看见你的眼睛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那个能精准的擦掉我脸上的雨水的人,他的眼睛竟然看不见。能做到这些,你必然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可是你却一点儿也没有愤世嫉俗,一点儿也没有痛恨其他人。
我想你一定是一个很懂得珍惜和感恩自己现在正拥有的东西,也知道如何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的东西的人。”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人总得活下去不是吗?关于这一点,我相信鱼兄你一定也很懂。”
贾珂笑道:“所以我来这里了,只要能活下去,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原随云沉默片刻,忽然淡淡一笑,道:“你已经猜到我就是此间的主人了,是吗?”
贾珂也笑了起来,缓缓道:“确实猜到了。”
原随云正想说话,忽然感到贾珂拿起了自己的手,他心下愕然,不知贾珂想做什么,就感到自己的手被贾珂带到了他的脸上,自己的手指抚摸着他微翘的嘴角,这感觉简直仿佛他在亲自己的手一样。
他的嘴唇是柔软的,温暖的,鼻尖和唇齿间冒出的丝丝热气如同活过来了似的疯狂的钻进了他敏感的掌心里。
原随云还从没和人这么亲密过,哪怕是和他的女人们。
贾珂微微笑道:“我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我希望你能感到我的诚意,虽然我不知道你看中我什么,但只要能活下来,我可以做任何事。”
原随云怔了一怔,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感到你的诚意了?”
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抽了回来,他忽然又恢复了从容和淡定,微笑道:“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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