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饭, 姐妹俩没让姥姥收拾,秦特洗碗,想娣姐把厨房餐桌都擦干净, 俩人说会儿话, 想娣姐就走了, 说傍晚还要去做家教。
秦特有点担心想娣姐, 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想娣姐才好。
可想娣姐又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林晚照午睡起来,见秦特一个人在沙发上发呆,顺嘴问一句,“想娣呢?”
“想娣姐说傍晚还有家教要做,先走了,还说等姥姥你醒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林晚照看看露台上的大太阳, 傍晚做家教, 这么大太阳的回去?秦特的担心都写脸上了,林晚照问, “那孩子是有什么事?”
原本秦特还犹豫要不要把想娣姐家的事告诉姥姥,毕竟想娣姐是很要面子的人。可她实在太担心想娣姐了,就把事情都跟姥姥说了, 也把她借钱给想娣姐的事告诉了姥姥。
林晚照知道这孩子有情义, 借钱倒没什么, 林晚照毕竟比秦特多活几十年,一听就说, “我看想娣那孩子很有点好强,以前也都是她照顾你。要不是特别难,不会收你的钱。”
“嗯, 想娣姐说她爸现在都不见人影, 肯定也没给她下学期的学费。她跟大妈两个人过日子, 肯定很不容易。”更担心想娣姐了。秦特因为担心,对大伯秦耀阳更没了好评价,“我大伯那个人,也很不好,跟我爸一样,是个儿子迷。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大伯从外头买了包方便面,那会儿方便面可稀罕了。就一包,都给秦光吃了,我跟秦娣姐就闻了闻味儿。秦光又不是我大伯的儿子,他都这样。现在有自己儿子了,肯定早把想娣姐忘脑后头去了。”
林晚照想了想,“这都是小事。明儿你拿些东西,去看看你大妈。想娣还小呢,离婚借钱,这些原本都该你大妈出面,不该让孩子这么操心费神。”
秦特有点急脾气,她有些坐不住,“姥姥,我现在就去。”
“行,去!”林晚照问她,“还有钱没?买点水果。”
“还有。”
秦特是松鼠习惯,爱储蓄。姥姥一个月给她三百块零用钱,她都是攒到五百一起存银行。秦特换了件衣服,戴着太阳帽太阳镜就出门了。
先到楼下买水果,秦特用了个特烂的理由,打电话跟想娣姐说大舅姥爷给了一箱葡萄,她给大妈送些过去。
想娣姐略作沉默,对秦特说,“先别跟我妈提离婚的事,她现在情绪不太好。”
秦特没想到大妈情形这样不好,“想娣姐你放心,我知道的。”
想娣姐把现在的居住地址告诉秦特。
想娣姐特意提醒她,秦特其实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孙梅的情况这么不好。其实,租住的屋子还行,看着还算整齐,采光也好,但窗户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屋里就显得光线昏暗。就这样的光线中,秦特都能看清孙梅红肿的眼睛。
孙梅晃了晃神,才认出是秦特,扯出一抹机械的笑,“是小特啊,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秦特说,“我高考完了,过来看看大妈。”
“考得怎么样啊?”孙梅请秦特进屋,秦特把水果放到茶几上,“还行。具体分数还没下来。”
“那就好。”孙梅声音里透出一种没底气的飘忽,说话都有些迟滞,“你买的水果啊,不用,家里都有。”
“大妈有是大妈的,这是我的心意。”
孙梅便没再说话。
秦特只得主动找话题,她生活简单,就说些考试的事,说考前如何辛苦的事,还有考完她足足睡了两天的事。孙梅先是有一句没一句顺嘴搭话,慢慢的,秦特发现她的思维就快起来。
“想娣那会儿也是,天天写作业到十一二点,有时作业太多,还气的嘟嘟囔囔的。”孙梅眼中浮现一丝极浅的笑意,“骂老师,骂高考,骂学校。花花草草都碍着她了。又气人又愁人。”
“想娣姐高考前一天就把书都卖了,是不是?”
“是啊。三箱子书,我说万一考好复读还得用呢。她可不答应,全卖给收破烂的了。”孙梅脸上都透出骄傲,“不过,一下子就考上大学了。”
可那骄傲转瞬即逝,孙梅黯然,“考上大学有什么用呢?再好,也不是儿子。”
秦特不同意这话,“秦光倒是儿子,也看不出哪儿好来!学习那么笨,每年上补习班就要花一万多块钱,也没见他成绩好转。肥头大耳,欺软怕硬!”
自从决定要做一个勇敢的人,秦特就从来没有回避过当年在秦家的经历。她现在也学会了思考,她认为从她爸到姓陈的到秦光,都是烂人中的烂人!
而且她不仅限于在肚子里想想,她是敢于说出来的!
这就是她的观点!
孙梅惊讶的看着秦特,秦特说,“我就看不出秦光以后有什么出息来!他能考上想娣姐的大学吗?想娣姐高中时什么成绩,他什么成绩?上高中交择校费,请客吃饭求人送礼,也许能上一所好高中。上大学行吗?大学录取只看成绩的!难道上大学还看,你是男的,我就录取你!没那样的事!”
“少管所、监狱里也有许多男的,那也是给光宗耀祖的!”
孙梅回神,“小特你变了很多。”
“嗯!以前我胆子很小,我也觉着自己是个女孩子,低人一等。可后来我知道不是这样,我姥姥也是女的,就是我姥姥救了我,支持我去打官司。妇联的阿姨、褚律师、还有一审的法官阿姨,都是女的,她们都帮助过我。二审的法官叔叔是男的,给了我公正的裁决。可见外头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很好很可靠的人存在。不全像秦家这样。我想着,世上还是懂事理明事理的人更多的。”秦特很感激这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她说,“记得小时候,大妈你跟奶奶打架,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打架。我就听到你吼了一嗓子说‘我们想娣就是闺女怎么了,我闺女也不低谁一等,我稀罕着哪!’,就带着想娣姐走了。那时我觉着大妈您可威风了!”
孙梅的神思有些恍惚,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
秦特说的有些口干,她起身到饮水机那里接了杯水,也给孙梅接了一杯。饮水机靠墙放着,边儿上就是朝北的窗子,窗子被浅灰色窗帘遮住,近看窗帘有些不明显的污垢。
秦特后来跟着秦耀祖一起过日子,见到这位大妈时间不太多,但小时候在奶奶那里时,记得大妈是最时髦最干净的人。说起话来,爽郎的笑声能传的整个胡同都听得到。秦特还曾听到过有街坊酸溜溜的说,“看老秦家的大儿媳,笑声能传出二里地,可显着她家日子好了。”
那时秦特特别羡慕想娣姐有妈妈。
大妈还是个特别大方的人,小时候,大妈都会给想娣姐定牛奶,送奶工人每天早上送过来,因为是大妈定的,奶奶就给想娣姐喝,没有她的份儿。
后来想娣姐看她想喝,就跟大妈说
了,大妈就定双份,她也能喝一瓶。
不过,那样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奶奶的老宅拆迁,她就被接走跟她爸一起过日子了。
可秦特心里永远记得大妈和想娣姐对她的好。
秦特很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大妈,可惜她还没读大学,本领有限。心里很想帮,却不知道怎么能帮得上。但,一些小事她还是能做的,秦特就有了主意,“窗帘有些脏了,大妈,咱们洗洗。”
“哦,好啊。”说完后,孙梅才反应过来,“不用了,小特,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现在放假又没事。”
秦特是做家务的小能手,大妈跟想娣姐现在住的是一室一厅,餐客一体,秦特搬把餐椅,踩到窗台就把窗帘摘下来了,一摘不要紧,上头灰尘扑扑的掉,在乍然洒进室内的阳光中像落了一场灰尘雨。
孙梅很不好意思,“搬的匆忙,过来后还没整理。”
“没事啊,正好一起整理整理。”
孙梅,“小特,还是我来。”
“大妈你离远点,我把窗帘扔地上。”
秦特把客厅卧室的窗帘都摘了下来,放到阳台的洗衣机里,搁上洗衣粉,一关洗衣机门,转到强力洗,按下电源,嗡的一声,洗衣机就转了起来!
窗帘全都摘了,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孙梅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
原来今天阳光这么好啊!
但她很快没时间想阳光的事,秦特问有没有抹布,然后,秦特把围裙在腰上一系,在洗手间把抹布投湿,就甩开胳膊大力擦起窗台来!
孙梅总不好看秦特一个人做家务,她也跟着一起擦。
秦特擦窗台,她擦冰箱。秦特擦卫生间,她擦卧室。最后俩人一起收拾厨房,镶了瓷砖的墙上积年攒的油污,抽油烟机盒里的废油倒掉。俩人把门框都擦了一遍,最后秦特关上空气开关,踩着餐桌擦客厅的吊灯,垂落下来的水晶流苏,一个个都擦出原来的晶莹明亮。
房间里散发着洗洁精的香气,是柠檬味儿的。
待洗衣机里的转动停止,这是个老式的双缸洗衣机,甩干要单独放进甩干桶。十五分钟甩干后,窗帘不用晾,现在正夏天,直接挂上,风一吹就干了。
窗帘很长,孙梅在下头抱着,不让窗帘落在地上沾脏。秦特站窗台上挂,孙梅提醒,“小心点儿啊。”
“大妈您放心。”秦特仰着头,唇角像是含着笑。外面的风带进蝉鸣阵阵,以前真觉着刺耳烦躁,可此时不知为什么,可能是怀中窗帘上洗衣粉的味道,或者是别的什么,就觉着,这样烦躁的蝉鸣也不是不能忍耐了。
秦特把卧室客厅的窗帘都挂上,房间还是那个房间,房子并不新,但是,再旧的屋子,秦特都觉得,干净就是最好的装饰。
俩人收拾好房间就傍晚了,秦特说,“大妈,咱们去菜市场买菜。想娣姐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先做饭。”
“冰箱里有菜。想娣得晚上才回来。”孙梅情绪低落下去,“都怪我没本事,现在这把年纪,也找不到工作,现在想娣天天打工。”
“大妈你不是在学会计么?”
“我这年纪,会计证考出来谁会用呢?有点规模的企业都是用大学生,小作坊谁不是用自家人管钱。”
秦特试着鼓励孙梅,“大妈你会计证什么时候考出来的?”
“去年年底。”
“那也很厉害了啊。以前我们学校有人学财会,学三年还考不出会计证哪。”
“我也是高中毕业,先时又干过,总有点经验。”
“娣姐跟我说过,她读书好就是像您。说你年轻时读书就特别好,是不是?”
孙梅无奈,“都多少年的事了。我们没赶上好年代,那会儿家里兄弟姐妹多,没钱供计,我还是读书读的多的,我大姐就念了两年小学。”
“要不您一考就过呢。”秦特说,“大妈您以前不还卖过服装么,听说那会儿赚了很多钱,是不是?”
“也没有很多。我们那会儿,卖东西跟做贼似的,工商会来抓,一见有人来,包袱一拎,嗖嗖的跑。”
秦特听的直乐,孙梅也笑起来,秦特好奇,“那有被抓住过么?”
“怎么没有?抓住了就叫家里人来领,东西没收,还得托托熟人,才能免除罚款。”
“跟现在很像。现在城管也不让随便摆地摊,我就见过城管抓人,大家跑的可快了。”
“那当然得快。有一回我扛着二十斤的货,跑了三条街也没叫工商抓住。”
“这可太厉害了。”秦特说,“大妈你这么瘦,二十斤乍拎拎不算重,跑三条街怎么跑得动?”
“不知道,可能是后头有人追,那会儿感觉不到累,要被抓到,不全瞎了。玩命的跑。”
秦特笑,“可真有意思。”
“是啊,那时候苦是很苦,可也有意思。挣了钱去买俩火烧,再到天福号称一斤酱肘子,得要肥的。在热火烧里一裹,香的流油。”
秦特巴嗒巴嗒嘴,“还能这么吃?我配着馒头吃都觉着香的不得了了。”
“馒头不行,一听你这吃的就不地道。刚出炉的叉子火烧,那才香哪!”说到往事,孙梅的眼神明亮极了,“我跟你讲,你看我瘦,我一顿能吃一斤。”
秦特瞪大眼睛,都不能信!
“那会儿刚改革开放,人们肚子里都缺油水。”孙梅感慨,“东西拿钱就能买了,不再用什么肉票布票的,可一下子钱也毛了。大家都是闷头挣钱,咱们这种祖上没给攒下的寻常人家,就得全靠自己。”
“大妈您真能干。”
“不能干不行啊。我家就我爸上班,家里兄弟姐妹八个,怎么挨过来的呀,现在想想都觉着是个奇迹。”
“那也过来了呀。”
“是啊。”孙梅叹口气,“日子好了,倒觉着不如以前有滋味。”
“有滋味儿的日子就在后头,想娣姐以后交了男朋友,结婚生个小宝宝,还怕您不忙的人仰马翻。”秦特说,“我听说带小孩儿可累了。”
孙梅笑,“那有什么累的,自己家孩子,看着心里都是稀罕,不累。”
“会这样吗?”
“当然了。”
秦特想想自己妈妈,“我妈不像大妈你这样。”
孙梅叹口气,“你妈也疼你。你小时候学走路,她就在边儿上巴巴儿瞧着,生怕你摔了。你一倒,立刻就去接你。你也调皮,知道你妈妈会接你,每次一迈步就往前倒、往后倒、歪着倒、斜着倒。等她暑假开学,你奶奶带你,你还觉着奶奶跟妈妈似的,唧摔个大跤,脑门儿都摔青了,哭的嗓子都哑了。你
妈妈回家还跟你奶奶吵架,说你奶奶没看好。”
原来我妈妈也曾经那样爱过我,秦特有些心酸,“我都不记得了。”
孙梅好笑,“你那会儿才多大,一周多,还不记事哪。”
秦特记得给姥姥打个电话,说在大妈这里吃饭。孙梅说,“你回去。我这里没事,我难道还不会做饭。”
“我现在又不用写作业,等想娣姐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孙梅笑,“叨叨这半天,我也没问。其实也不用问,听想娣说,你姥姥特别好。”
秦特点头,“要是没我姥姥,就没我的现在。我去高中借读,考大学,都是我姥姥替我安排的。”
“真好。”孙梅拉起秦特的手,“以前就听你妈说,她娘家兄妹都是念书出来的。我心里就特别羡慕,想着她娘家还是农村,就这么舍得供孩子念书,比我这城里的娘家强。”
“我姥姥特别支持我们多读书。”
“读书好。”
“我想以后做律师,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好啊。”
“听想娣姐说,她以后要做老板。”
孙梅先是笑了,接着一叹,“以前是想让想娣学管理,等毕业去工厂,能帮上你大伯。现在就算毕业,也不用去了。”
“大妈,世上这么多大公司大企业,干嘛非要去大伯的厂子?就是不去大伯那儿,想娣姐难道无处可去了?A市这么大,有的是地方去!”
“也是。你想娣姐成绩还挺好的,每年都能拿奖学金。”
“大妈,你想干什么?你有没有想做的事?”秦特问。
“我这年纪,不是我想干什么,只要有能让我干的,我都愿意。”孙梅很忧郁的叹气,“我想着,多少挣点,也能减轻想娣些负担。”
“大妈您怎么能说自己是负担呢?”秦特不赞同这话,她说,“我小时候就特别羡慕想娣姐,羡慕她有妈妈。我现在也有妈妈,可我妈妈已经有别的家庭了,齐叔叔待我也很好,我现在的弟弟也是个好弟弟。但我心里知道,我跟我妈妈,永远不能像你跟想娣姐一样的。”
“我就特别羡慕你跟想娣姐,想娣姐小时候,你那么好的照顾她。到你需要照顾的时候,想娣姐也这样努力的照顾你。我觉着,这不是负担,这是情义。是你跟想娣姐的母女之情!大妈,你看,你虽然上了年纪,也遇到了坎坷的事,可不是所有的事都没有回报,想娣姐这么好,我觉着,想娣姐就是您做为母亲最大的回报。”
“大妈你也别泄气,你要是想工作,就去找工作!一家找不着,就找第二家第三家,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以前我在我爸那里过的很不好,想娣姐就偷偷鼓励我,说让我去找找我妈我姥姥家,我总是不敢,怕去了她们不要我。怕被我爸带回来打死。我一直胆小一直胆小,后来我怕的要死,逃了出去。”
“我妈妈对我很一般,可她也没赶我走。我还遇到我姥姥,要不是当初我试了试,哪里会有今天呢?”
“大妈,你想做什么,尽管去试!我会支持你的,想娣姐更会支持你!”
秦特拼命给大妈鼓劲儿,让大妈打起精神。孙梅好笑又心酸,摸摸她的头,“你们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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