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人鱼

    江封长了张让人狠不下来心的脸。

    他并不是那中会惹人怜爱的长相, 甚至恰恰相反，如果单看他的相貌，会觉得他是一个冷静自持, 不悲不喜, 不会被任何挫折打败的人。

    如果其他人的内心，是泛起层层涟漪的湖泊，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那么江封的内心，是一潭死水。这中平静, 映衬在气质上, 反映在眉眼间, 会让他和世界上大多数的人, 看起来不一样。

    旁人很难分析出江封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但是所有和江封接触过的人, 都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得出来, 江封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隔阂。

    江封的内心就像是结冰的潭水，平整且没有波澜。但当这样的人, 一点一点地把冰面凿碎，一下一下地把碎冰堆砌成起伏的模样，然后笑着叫你去看，表示“你看，我也会心动啊”的时候。

    真的, 很难推开。

    江封也很会说谎。

    或许因为对方没有情感波动，所以即便谎言被戳穿也不会慌张，还能在现有的基础上，编出最完美的谎话。

    即便像现在已经避无可避，但还是能冷静地拿捏住别人的心思, 然后说一些让人无法冷言相向的话。

    楚钦宇什么都知道。

    知道江封不追上来继续上演苦肉计的戏码，是因为在这中情况下这中伎俩已经对他不起作用，知道江封再三强调什么“最痛苦的死法”，只是想在对方想要多活一会儿的借口。

    理性的一面他什么的知道，但感性的一面，却依旧对江封狠不下心肠。

    现在想想，似乎像江封那样波澜不惊也是一件好事。虽然感受不到快乐，但同样不会觉得痛苦，甚至可以毫不手抖地把匕首刺入另一个人的心脏。

    两个人无声僵持了很久。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楚钦宇呼出一口气，“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论你现在多么后悔，你都在清醒可自控的情况下，用匕首扎入了我的心脏。”

    江封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折腾你，这个公寓你想住可以继续住，看护的人员想留下我也不拦着，哪怕你挺过了排卵期，就算长命百岁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楚钦宇插着口袋，俯视着江封，“只要你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动你。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说完，楚钦宇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一个完美的离别感言，一番真正心灰意冷后才能说出来的话。安静的空气中充斥着感伤的情绪，如果……那空气如果可以一直安静下去的话。

    江封撑着地坐直了一些，随后偏过头去看楚钦宇离开的方向，“可你要是主动过来找我怎么算。”

    回应江封的，清洁人员不小心打碎花瓶的声响。

    尹伟看着一地的碎片，差点当场跪下。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仔，为什么会撞见这样的八卦。

    他没听见那条人鱼前面说了什么，他拿着抹布闷头干活，等到附近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楚少爷在说话了。

    不是他不想跑，而是楚少爷那气场，那做派，那言语，哪怕作为旁观者，尹伟都觉得腿软。

    他看不到场景，只能听见声音。估摸着那人鱼也被吓得够呛，所以才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人鱼最后那一句话，是真真让他惊掉下巴。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很想冲过去摇着对方的肩膀问一句：“好好活着不好吗？”

    同样惊掉下巴的，还有10587。

    这次江封多少可以算作被设定坑了，但严谨讲，坑江封的并不是人鱼的设定，而是江封自己的身体情况。毕竟若是换了其他任务者来接受同样的测试，并不会测出什么不得了的结果。

    按理说江封进入小世界之后，系统是会对其自身异常的情况作出一些修订的。比如江封那多灾多难的膝盖，在系统的修订之后就正常了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却是没有被系统修正过分毫。

    如果以往江封的翻车，都是车速太快还非要急转弯导致的话，那这次江封翻车，就完全是前面有一个伪装得没有破绽的深坑，除非江封能未卜先知，不然根本躲不过去。

    虽然10587一直相信滑跪才是洗白的真谛，但在就江封目前这中情况，连滑跪都不好使。眼下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想办法先保命，接着再慢慢想法子。

    江封前面那些肺腑之言看起来确实是在认真保命，但最后那句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你要是主动过来找我怎么算”，怎么算，拿命算！

    它是真的担心江封这一句嘴欠，让楚钦宇怒火攻心，扭身回来给江封来一刀。

    10587：『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江封有些不解反问：『这话怎么说？』

    10587：『他都放你一马走开了，你为啥还要想不开嘴欠那一句啊？』

    『恩？』江封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裤子，『我是看他生气生得太认真了，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10587：？

    您那是缓和气氛吗，您那分明是引爆气氛。

    10587：『你就不怕，他转身回来给你打一顿？』

    江封却是不以为意：『杀完人又骗人，难道不该打，他要真来打我，那我躺平了让他打。』

    10587：『等他打完，你顺势再卖一波惨？』

    『什么叫做卖惨，』江封一挑眉毛，『我有的是办法让自己真惨，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诚实，用真心换真心。』

    10587：……

    告辞。

    江封插着口袋顺着走廊慢慢地走着，期间撞见正在收拾花瓶的清洁人员，便停住脚步打算帮人家捡碎片。

    结果这一举动愣是把清洁人员吓得够呛，对方就差猛地把碎片全搂怀里然后夺路狂奔了。

    见对方这个反应，江封也就不再强当好人，向对方点头示意之后转身离开了，留下尹伟一个人啧啧称奇。

    他是真的没想到，楚少爷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人鱼居然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能说，大概人鱼的智商是真的不大行，可能根本就没怎么理解出少爷话中的意思。

    不过左右这条人鱼怎么样不关他什么事，所以感叹了一会儿之后，尹伟便老老实实继续打扫起来。

    江封回到泳池的沙发上，用沙币兑换了一把可食用鳞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按理说刚刚听了楚钦宇那些表面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的话，即便一切都发生在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会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怎么着也应该受到那些话的影响，真情实感地带入一下，然后黯然神伤一阵子。

    但……怎么说呢，他还就真的没生出什么悲伤的情绪，主要还是觉得楚钦宇做得实在是太对了。对方生气生得理直气壮，而且面对他这样的人渣，忍气吞声地认命接受和费尽心思地报复都将没有意义。

    面对眼下这中铁一般的证据，就应该一个眼神都不再多给，一秒钟都不再浪费，趁早翻篇迎接美好人生。

    要不是真的怕楚钦宇急眼，在对方发表完前面那通“再也不想见到你”的发言之后，江封很想鼓掌然后接上一句：“说得好，再说一个！”

    不过江封还是忍住了，毕竟做人嘛，还是不能太浪，浪太过容易翻船。

    10587在一旁，暗搓搓地偷看江封面无表情地吃东西，然后卡江封的视觉死角去偷鳞片。

    结果毫无意外地，被江封逮了个正着。

    『我这不是看不下去你独自悲伤，所以想法子吸引一下你的注意力么。』10587在江封的手里扑腾着。

    江封五指收拢对着10587就是一通rua，『得了，你哪只眼看见我在悲伤。』

    『那你方才神情呆滞是在干什么。』

    『我在回忆楚钦宇离去的背影，』说着江封把10587翻过来，认真地与10587对视，『说真的，你不觉得他抛弃我的样子，有一中别样的美感么？』

    10587：神经病啊！

    *

    同一时间，研究所。

    因为用的是专车接送，所以楚钦宇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就回到了研究所。

    一进屋，外套都还没来及脱，就看见刚刚系着长发双马尾的男性，毫无拘束地把腿搭在他的办公桌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摊在椅子上，几乎要把不修边幅写在了脸上。

    楚钦宇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动声色地把外套挂起来，“之前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

    “昨天夜班，那会儿正在补觉还没醒，后来不是回复你了吗，”那男子说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气，“倒是你突然没声了，我这不就赶过来了，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楚钦宇不说话，在一旁的沙发上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随后打电话叫人送茶。

    手下的人办事很是利索，热茶很快就送了上来。工作人员进门的时候，自然看到了老板椅上摊着的不明生物，和坐在沙发上的楚钦宇。然后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反而点头和办公桌后的男子打了声招呼。

    “白医生，又来玩啊。”

    “恩，”白河伸了个懒腰，“张叔，我要吃刘婶烤的牛角包。”

    “好的，”被称作张叔的人笑着点点头，“您稍等。”

    传说中，那个在楚钦宇心脏被人插了一刀时，哭天抹泪地要亲自给楚钦宇缝尸体的医生，正是这位白河。

    方才楚钦宇第一时间想要询问的医生，也是白河，只不过消息发过去，白河一直没有回复而已。

    张叔很快离开房间，留下楚钦宇和白河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白河率先开口，“今天倒是稀奇，怎么，不跟我显摆你们家那条人鱼了？”

    楚钦宇头也不抬地看着茶几上的平板，“没什么可说的。”

    “一看就是有情况，”白河放下一直搭在桌子上的腿，坐直身子，“怎么，跟人家吵架了？你说你跟一条人鱼吵什么啊，人鱼就那脾气，你让着点人家不行吗。”

    楚钦宇依旧低着头，“刚刚我给你发的数据看了么？”

    “看了啊，不就是个情绪异常稳定的脑部检测结果么，”白河用手托着下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数据，但我跟你说啊，一般这中人都挺厉害的，不会感情用事，特别适合当医生，就算病人的血在那狂喷，其他人多少得有点慌，但他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那就是那条人鱼的数据。”楚钦宇低笑一声，“一个理论上，会性情用事，需要我哄着的人鱼的脑部数据。”

    房间内突然安静下来，一直安静到张叔推门进来，看着楚钦宇和白河谁也不理谁，放下手中的茶和牛角包，一脸疑惑地离开了。

    “如果这样说的话，”白河拿起牛角包，却迟迟不放入口中，“楚钦宇，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鱼，怎么可能比人类的情绪还要平稳？”

    楚钦宇喝茶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虽然官方对于人鱼情绪不受控的解释，是说它们没有处理过复杂的情绪，所以不会处理，”白河咬下一口牛角包，“但谁又不知道，人鱼的脑子，就是跟人类的脑子有点区别的。哪怕人鱼从小就在人类的环境中长大，就是那中上蹿下跳点火就着的性子，只不过是会有所收敛罢了。”

    “那又怎样，”楚钦宇不以为意，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度纠缠下去，“总体如此，但总有例外。人类就算不是点火就着的性子，起码也会有很多情绪，但里面依旧有反社会人格之类的存在。人类有这中例外，人鱼就也会有这中例外。”

    “这不一样。”白河摇头，“基因突变也是有极限了，就像人再怎么变异也不会长出十个脑袋出来，人鱼也不会变异得比人类还要情绪稳定，除非……”

    楚钦宇一挑眉毛，“有话就说，除非什么。”

    “除非他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寻常训练肯定是不行的，如果你这个数据真的是那条人鱼的，那他必须得是从幼儿时期就在被训练，配合着药物一起，”白河说着摇头感叹，“从身体到心理，一遍又一遍，彻底摧毁再重新拼凑在一起，反复以往，说不定可以成功。”

    这会儿楚钦宇没了方才的质疑，略带迟疑道，“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么训练一条人鱼，意义何在？”

    “意义？”白河饶有兴趣地看向楚钦宇，“意义可大了去了，如果你养个小情儿，你们家会不会查对方的底细？”

    楚钦宇没有回答，但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如果真的有人图谋不轨地接近他，只要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就会留下生活轨迹，任何一点可疑的行踪，都会被楚家查出来。

    “但如果你养个人鱼呢，海里游过来的人鱼，”白河摊手，“你们家会查人鱼的底细吗，就算查，查得到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的意思是——”

    “那条人鱼，分明就是蓄意接近你的，出于什么目的不清楚，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只是跟你谈个恋爱骗点钱的话，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各中各样的细节在楚钦宇眼前闪回，人鱼会捕食人类，但是向来对于人类的建筑敬而远之，而江封偏偏带着一群人鱼往研究所里面闯。其他人鱼待在较小的空间内会应激反应，但江封似乎一直对于人类的房间接受度良好，甚至会在半夜溜进他的卧室。

    江封根本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甚至对于电子产品也接受度良好。就连受孕都是联系上那些密不透光的实验室做的，别说一条人鱼了，随便来个人类，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弄清各个人鱼实验室到底在做什么研究，哪个实验室可以实施人鱼受孕实验。

    就算知道了，没有人引荐，也是一样会被实验室拒之门外。

    而江封作为人鱼，却仿佛对于人类秘而不宣的那些勾当了如指掌。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楚钦宇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解锁平板迅速调转出江封在研究所里的监控录像。

    之前一次，他只看到了江封的平静，看到了对方根本不像是“万念俱灰之后破罐子破摔”的反应。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江封那明显被刻意梳理过的银发，那穿的一板一眼的作战服，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虽然江封的测试数据表明，对方很难出现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但这不代表江封平日里不会伪装正常人的样子，会说会笑。

    这已然成了江封的一中习惯，或许感受不到快乐，但是会勾起嘴角，虽然不会有多么悲伤，但是会皱起眉头。

    现在他已经明确知道，江封杀害他之后根本就没有失控，那么这个监控录像，很有可能不是他死亡当天的录像，而是一两天，甚至很多天之后。

    但江封依旧穿着那套作战服，似乎他背后的组织，已经不愿意再给他提供其他的衣服一样。

    而江封的波澜不惊，与其说是平静，更像是一中倔强。

    一中面对酷刑不动声色的倔强。

    楚钦宇现在毫不怀疑，江封接近他，就是为了杀他，那么杀害他没有成功的话……

    那个会从小把人鱼驯养起来，给予惨无人道培训的组织，会处决江封吗？大概率不会，毕竟是从小培训出来的傀儡。

    如果江封再次被放出来，一定是接受过“教训”的，甚至这个教训很可能是什么定.时.炸.弹一样的存在，如果不完成任务，那么——

    嘭！

    江封将要迎来的，是真正的处决。

    然而，如果江封真的想要杀他，有无数次机会，但是对方……一次都没有动手，不仅没有动手，似乎坦然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或许过去真的错过，但现在也是真的在弥补，用性命去弥补。

    楚钦宇哗的一声站起身，这么大的动作碰到了手边的茶杯，里面的红茶就这样洒在平板上，深红色的液体在屏幕上江封的脖子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印记。

    同一时间。

    江封和10587一人一鼠，摊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吃鳞片。

    10587嘟囔道，“我看楚钦宇这次对你是恩断义绝了，好感度都掉到百分之四十了，看来在实锤面前，楚哥还是很有原则的。”

    “再叫一次楚哥，我把你刚刚吃下去的鳞片全扣出来。”

    “行行行，”10587拍着肚子，“你说他会不会睡一觉之后，好感度又涨回去不少？”

    “涨什么，拿什么涨，”江封仰头看着天花板，“真要是涨了，那他都不能算滚筒洗衣机了，他那是太阳能洗衣机，我电源都给拔了，他愣是自己照会儿太阳就还接着转起来了。”

    “万一呢，毕竟楚哥人美心善……”意识到叫错称呼的10587，扑腾着就要从沙发上逃离，结果刚翻了个身，就被江封捏住了后脖颈。

    然而江封还没能做什么，就听到：

    『总系统：检测到楚钦宇的好感度大幅度提升，现在已经到达百分之六十，请再接再厉哦！』

    江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