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 老裴激动得摩拳擦掌。
他读了好多年书，终于要有用武之地。
当年他给高殷当太子舍人，其实就是个陪读的, 主讲的老师不是他。后来他给高百年当太子詹事, 换成后世人的理解, 跟生活老师差不多。
如今这位陛下登基，倒是没有撤走裴讷之太子詹事的官职。可是太子还在吃奶, 老裴去给谁当差？
他从来没有跟孩子正经讲过课呢。
这回他遇到突厥人的小王子, 可不攒着一身劲儿！
裴讷之连夜将裴大小时候用过的书案翻出来, 拿刷子刷走灰尘，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再配上文房四宝，燃一炉氤氲的好香, 自认为学习氛围很浓郁。
当真是雅致极了。
只是大逻便被大哥领进门，皱起小眉头, 用突厥语说：“这是什么味道？又香又臭, 竟然比牛屎还难闻！”
裴世矩没认住，“噗——”地笑出声来。那是他爹花了小一百文买的“好香”, 估计是哪家贵人做家具的, 有些香木的边角料被匠人拿走, 刨成有香味的粉屑，加工压制而成的。
他自幼跟着公主读书, 见识的好东西十分多，他不敢说爹爹买的东西不好, 只好一直忍着笑。
惹得老裴直瞪他。
裴讷之压低着声音，问儿子：“阿史在说什么？”
学生是突厥人这一点不好，说什么他听不明白，还得靠家里这个逆子翻译。
裴世矩正了正衣冠, 一本正经地说：“阿史说您的香好闻，他从来没见识过。”他若是实话实说，恐怕爹爹气得当场要打人。
转头他跟突厥小弟说：“弟弟，夫子很喜欢你，你得笑一笑。”
大逻便果真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乐得裴讷之不行，以为学生乖巧又听话。他板着脸，看起来十分严肃，实则心里爽得不行。
瞅瞅，他的人格魅力，把突厥小崽子都征服了。
一个美好的误会便是这样诞生。
有裴讷之在旁边做翻译，第一节课好歹能顺利进行下去。老裴很认真地教大逻便铺纸、握笔、磨墨等基本技能，最后才在纸上落下一个字。
人。
人实在是太重要啦。
老裴半眯着眼，讲起课来十分陶醉，摇头晃脑的：“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为人之道，大抵于此，为师希望你能够做到这三点，好好学习做人……”
大逻便：？？？
句子太长太难，他半句都没听懂。
小孩握着手里的毛笔，一脸懵逼，连墨水落到纸上都没有注意。读书真是太难了，他求救似的看向新认的大哥，希望大哥教教他。
裴世矩陪着上启蒙课程，无聊得想要打哈欠。他爹讲了什么……他还真没有听进去。
他的心思全飞到中午吃什么上。
他留意到小弟急切的目光，再看看纸上的一个人字，用突厥语说：“这个字指的是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人。因为人有两条腿，你看这个字，就像是张开腿的人。”
“哦。”大逻便这回能理解透彻了。
他开开心心地蘸了浓浓的墨水，在纸上写了好多个人。他每写一个字，就表功似的拿给老师看，得到老师一个鼓舞的微笑，快活得连续写了三张大字。
虽然字形歪歪扭扭，从张开腿的人，变成踢腿的人，最后变成一字马的人……但是小孩那么好学，你忍心骂他写的全是鬼画符吗？
不能啊。
裴讷之看到爱学习的小孩，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好多人都说胡儿难教化，这是偏见，是不对的！
他们都没看到阿史学习有多积极。
他本想让大逻便多学几个字的，没想到郑氏站在门口，朝着小孩招手。看在是他夫人的份上，他权当看不见，饶过她扰乱课堂的过错。
老裴“看不见”，可是大逻便看见了。
今天来的时候，陛下跟他讲解过，这位是夫子的妻子，是大哥的母亲，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换言之，在这个家里头，她说了算！
“阿史，阿史过来呀。”郑氏从糖果匣子里翻出两颗糖，“给你吃糖，甜的，好吃！”
大逻便：吃，甜的！
这句话他听懂了。
小孩看了看夫子，又看了看神游其中的大哥，最后落在郑氏的笑容当中……他快快乐乐地牵过郑氏的手，握着两颗糖，完全没有逃课的概念。
没有人跟他讲“上课期间不能离开座位”的潜规则。
郑氏把大逻便哄出来，看在厨房里一大筐食材，她看小孩越看越顺眼：“阿史，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伯娘要去做饭，你过来看看可好？”
她怕这个突厥孩子有什么不吃的，别吃坏肚子，闹出毛病。
裴讷之眼看着夫人把孩子带走，不乐意，出声阻拦：“你怎么带他去厨房？这课还没上完呢。”
大逻便见夫子的神色不悦，小脑袋低下去，脚步顿时停下了。
唉，他好像做错了事情。
“阿史，别怕，伯娘在家里说了算。”郑氏坚持自己的道理，“这孩子说不定有忌口的，我让他去看看，他能不能吃。别像隔壁的陈三丫，吃了桃子要起疹子。”
说起食物过敏这事情，裴讷之意识到严重性，不再阻拦。
他娘爱吃软桃，他有次在街上瞅着好的果子，买了一筐回家。路过隔壁的时候，邻居家的小丫头看得眼馋，他便好心分了一个。
谁知三丫傍晚吃完，夜里发起疹子，一头包红红的特别吓人。三丫她娘急得要死，一问孩子吃过什么，破案了。
原来三丫是不能吃桃子的，小孩自己没记性，贪吃才生病。陈家人讲道理，没有追究老裴的责任，但是裴讷之被吓得半死，后悔了好久。
原来食物是可以害人的！
老裴吸取教训，不会再胡乱请人吃东西。陛下说过的，大逻便中午在他家吃饭，郑氏叫孩子认一认食材也好。
万一孩子有不能吃的，他记起来，就能免去一场灾祸。
“阿史去。”裴讷之指了指妻子的方向，示意大逻便跟着她，“早上落下的，下午再学罢了。”
大逻便被郑氏领走，小孩学会有礼貌，临走前跟夫子鞠了一躬。反观裴大这个逆子，拍拍屁股就走，也不问问亲爹想吃什么。
哼！
老父亲表示很生气！
……
郑氏翻看陛下送来的食材，她选中肥瘦相间的牛腩，指着问：“阿史，你能吃牛肉吗？”
大逻便很坚定地点点头：“吃！”
哪里有突厥人不吃牛肉的？
小孩加了一句，用不熟练的汉语说：“我吃多多。”
他指着一大块鲜肉，比划着了两个巴掌那么多。郑氏笑了一下，小儿都是眼宽肚窄，总想着吃很多，结果吃几口就饱了。
她估摸着一家人的胃口，用刀子分割出来四斤新鲜牛腩。她打算做红烧牛肉，这道菜是潜邸的方子，那时候陛下还是长广王，裴大这个小子不要脸，问王爷要来的。裴大爱吃这道菜，郑氏学着做，不说做得跟王府一样出色，起码是能馋哭邻居家小孩。
热乎乎的红烧牛肉肉香四溢，尤其是一勺浓浓的汤汁，绝了，配米饭配面条都好吃。
她打开米缸，拿出来面粉袋子，问：“阿史，你吃米，还是吃面？”
大逻便认识米，早饭吃的粥就是用米熬的。伯娘说给他吃米，他第一反应便是喝粥，他不想中午喝粥，喝粥饿得快。
他早上吃过粥，撒完两泡尿，好像肚子就空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道：“我吃面，吃多多。”
郑氏从袋子里舀了几碗面粉，倒到盆子里，准备揉面。牛肉要煮很久才软，她将处理好的牛肉先下锅，便开始准备面食。
裴世矩见娘亲为大逻便做饭，不由得有些吃醋：“娘，你就做他爱吃的？怎么不问问我？”
“说得好像你不爱吃红烧牛肉一样……我揉面多加两个鸡蛋，是不是你爱吃鸡蛋面？”
郑氏这么一说，反而让裴大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十五岁了，还跟五岁的大逻便争宠。
妇人从篮子里摸出几个鸡蛋，问过小孩，确定他是能吃鸡蛋的，才把鸡蛋打在面粉里头，揉在一起，醒面。她顺便做了五六个白水煮鸡蛋，微微磕破鸡蛋壳，放在红烧肉的汤汁里一块儿炖，别提有多入味了。
裴讷之他娘不爱吃牛肉，更喜欢吃有味道的鸡蛋。
郑氏这是把全家人都照顾上了。
她自己爱吃胡萝卜，炖烂的胡萝卜简直是人间美味，只是裴讷之父子都不爱吃。她洗了两根胡萝卜，犹豫了一下，先问一下大逻便。
“阿史，你能吃胡萝卜吗？”
“能？”
大逻便不太确定，他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但红红的，看起来有点漂亮。他接过胡萝卜，在嘴里咬了一小口，很脆很甜，像是水果一样。他眼前一亮，夸赞道：“这个好吃，甜的！”
“就数你最识货。”
有了共同的爱好，郑氏更喜欢大逻便了。牛肉一时间吃不到嘴里，手擀面还没做好，但她有办法哄他。
她掏出来一兜子红枣，倒到一个白瓷小碗，让小孩吃着玩。晒干的红枣很甜，比糖块都不差什么，口感软糯，大逻便非常喜欢。
他在突厥的时候，没人给他吃这种零嘴。他扯着郑氏的衣袖，还想要，嫩生生地撒娇：“伯娘，饿饿，饭饭。”
郑氏：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朋友！
她完全被大逻便戳中了姨母心，裴大不是小孩，好多年没跟她撒娇了。她以前倒是想再生一个孩子，但是老裴的身体不好，换季总爱伤风感冒的，压根没精力管那事。
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阿史，完美符合她对小儿子的想象。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裴给阿史教书，四舍五入，阿史便是她的孩子！
郑氏的母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了。
她让大逻便吃第一口红烧牛肉，毫无疑问得到孩子的惊叹和赞美。小孩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牛肉，也没吃过面条。
牛肉炖得很软，连小孩都可以咬得动。各种香料的味道把牛肉的香气完全激发出来，鲜美无比，吃着一点儿也不柴。酱红色的汤汁更是其中的精华。舀上一大勺浓汤，盖在手擀面上，拌匀了，大口吸溜面条。
只剩下一个字，爽！
“面，好吃哦。”大逻便冲着郑氏笑得很满足，“我明天，吃。”
郑氏满嘴答应：“好好好，我明天继续做汤饼。”
大逻便吃过美美的一餐饭，想起皇宫里的二姐姐。二姐姐同样要学习，不过她学的是齐国的礼仪，因为她要嫁给太原王。
小孩打了个饱嗝，过来找裴世矩，问：“大哥，你认识太原王吗？我想去看看他。”
他怕二姐姐被人欺负，想去先瞅一眼。
裴世矩：何止是认识，我跟他做了好多年同学。
说起高绍德，裴世矩自然是认识的。以前的太原王多风光，是皇帝的嫡次子，亲哥有当了皇帝，可谓是非常得宠，被宠得性格过分天真。
只可惜呐，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当皇帝的不是亲爹亲兄弟，高绍德混得甚至不如他得脸。裴世矩想起老同学，不由得十分感慨。当年他上学被夫子打手心，班上只有两个男同学，若是一块儿捣蛋，准是打他。
绝对不会打高绍德的。
他决定带小弟去看看老同学。
老同学即将娶个进口婆娘，他作为同学兼堂姐夫，总要去庆贺一番的。
裴世矩跟爹爹说了，老裴知道小孩关心姐姐，没有意见，只交代儿子要照顾好大逻便。少年牵出来两匹马，大逻便年纪轻轻，马术却非常优秀。
人不可貌相。
两骑一前一后，停在太原王府前面，经过下人通报后，裴世矩牵着大逻便走进去。高绍德想到自己的婚事，正焦头烂额，他抱怨道：“陛下让我娶臭烘烘的突厥人，听说他们一年都不洗一次澡！”
大逻便听得几个词，“突厥”“臭”什么的。
再配合上对方嫌弃的表情，小孩瞬间明白，这个太原王是嫌弃二姐姐臭呢！
这个人好坏！
姐姐可一点儿不臭，他们昨天在宫里都用香皂洗过澡，香喷喷的。大逻便很气愤，这个人不喜欢他的二姐姐，凭白污蔑人，二姐姐嫁过来之后，肯定得吃苦的。
突厥男人若是不喜欢他们帐子里的女人，就会拿马鞭抽她们。
女人会很惨的。
小孩越想越生气，气得脸都红，仿佛看到姐姐被人家暴的婚后生活。他像是旋风一样冲过去，举起拳头要打人，大骂道：“你竟然敢嫌弃二姐姐，我要父汗杀了你！”
“我，我也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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