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见欧阳辩放下万言书,赶紧放下手中的纸笔,问道:“季默,看完了。”
欧阳辩展颜一笑:“陛下,微臣看完了。”
赵祯正色道:“季默对你老师所写言事书有何看法?”
欧阳辩还是笑:“所谓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我师一路从州府上来,在阐明弊病上可算是入骨三分了,没有什么问题。”
赵祯听出了欧阳辩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言事书对弊病认识深刻,但解决办法不妥当?”
欧阳辩摇摇头道:“解决办法也没有什么问题。”
赵祯道:“那你就是认为这份言事书是可以执行的?”
欧阳辩又摇头。
赵祯奇道:“阐明弊病没有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没有问题,那不就可以执行了?”
欧阳辩笑了笑道:“陛下,西湖城是微臣的产业,这您应该有所了解的吧?”
赵祯笑道:“朕虽囿于宫廷,但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知道。”
“微臣给陛下讲讲是怎么讲西湖城建设起来的吧。”
欧阳辩笑道。
赵祯点点头,古时候臣子想要劝谏皇帝,有些话不好直说,就将话藏在寓言里面,赵祯倒是想听听欧阳辩是怎么说的。
不过欧阳辩所说并非什么寓言,而是要阐明一个道理。
“……微臣当时买下一块沼泽地,想着将它建设成汴京城旁边最大的商业综合体,让臣一家一生衣食无忧。”
赵祯笑了笑,现在欧阳家不仅衣食无忧,拥有的钱子子孙孙都很难花得完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臣便想办法将它建起来,但臣既无资金又无人手,怎么办,这时候臣想了一个办法,引进资本。”
赵祯点点头,这个事情他知道,首期股东里,其实皇家的产业也跟着投了,份额还不少。
“……于是,首期西湖城有了大约接近百家的股东,在百家股东的资金、推荐的人手来了之后,西湖城的一期工程便建起来了,于是股价也开始大涨。”
赵祯露出笑容,他在这里面也捞了一笔私房钱。
“……臣不满足,所以打算开始二期项目,但是这个时候出了问题了,首期股东不愿意将利益分出来,想要将二期工程都吞下来,所以,他们一开始是反对的,好在臣允许他们优先购买股份,这才将事情给处理好。”
赵祯点点头:“你的意思是,如果按照安石的言事书执行,原来的股东会反对?”
欧阳辩笑道:“陛下可以将他们称为既得利益者。”
赵祯叹息着点点头。
这个他何尝不知道,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哪里是什么党争政见不同,无非就是范仲淹的变法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罢了。
欧阳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道。
“……资金筹备是个问题,其实建设也有很多的问题。臣当时出了一份蓝图,哦,所谓蓝图就大概讲出需求,我要建一座什么建筑,建筑用来做什么的,里面的细节应该是什么样的。
然而光靠一张蓝图是做不了事情的,还得有详细的施工图纸,施工图纸就是将蓝图一步一步细化,然后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完成的过程。
老师这份言事书,就相当于是蓝图,要执行的话,还得仔仔细细地将整个施工图纸给做出来,才能够判断究竟能不能执行。”
赵祯点点头:“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变革既要考虑反对者,又要有详细的变革方略。”
“其实,他更需要一个能够真正把控全局的领导。”
这句话欧阳辩没有说,因为容易被抽,所以他笑着点头。
赵祯倒是有些释然起来:“如此说来,这言事书也颇有可取之处,季默,你觉得现在适合变革么?”
欧阳辩忍不住苦笑。
先不说赵祯耳根子软决心不足的缺陷,就说现在已经进入嘉佑四年了,赵祯还能活多久?
四年!
历史上赵祯只能活到嘉祐八年。
四年的时间够干些什么?
变革不是搞个小项目,变革是一项长期的系统工程,搞个十年八年的也很正常,有时候巩固一项变法,那是需要几代人的一起努力才能够达到成效,根本不是短短四年的时间能够完成。
仁宗只是个守成之君,跟着他变法,自己是吃撑了吧。
欧阳辩摇摇头道:“臣不知。”
赵祯点点头,但似乎有些遗憾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之后赵祯便没有多说关于变法的事情了,而是问起欧阳辩关于央行扩张的问题。
欧阳辩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完欧阳辩的回报之后,赵祯颇为满意:“季默的工作成效很好,继续努力。”
欧阳辩谦虚道:“臣的分内之事罢了。”
欧阳辩还想说一说关于投资的事情,但赵祯神情颇为疲惫,欧阳辩心下叹了口气,赵祯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
王安石最近心情不是很好,他酝酿了许久的万言书递上去之后,在朝野之中广泛传播,有人说他“迂阔”,甚至有人说他要乱国,也有人赞誉他议论高奇,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褒贬不一。
这些王安石也并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宫中竟然无声无息,权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这让他心情有些抑郁。
他也不知道找谁说,儿子王雱看他郁郁寡欢,于是建议道:“父亲,要不找一下师弟吧。”
王安石斜睨了一下儿子:“我找他作甚?”
王雱笑道:“父亲不就是因为万言书的事情不开心吗,师弟历来看事情通透,或许他有什么想法呢。”
王安石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瞎说。”
王雱哦的一声不说话了。
王安石也似乎毫不在意,然后一转身就出门了。
王雱笑了笑继续看书了。
欧阳辩从央行坐班回来,一进门门子就赶紧说道:“四郎终于回来了,王大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欧阳辩问道:“是老师吗?”
门子道是。
欧阳辩倒是有些诧异。
王安石近来来得少,都是他去的王安石府上,欧阳辩想起了最近万言书的事情,心想老师应该是为了这事而来的,忍不住有些苦笑。
欧阳辩进入大厅,就看到王安石在认真地喝茶,茶是陆采薇泡的,欧阳辩奇道:“老师什么时候也喜欢喝茶了?”
王安石道:“哦,我不懂茶,陆小姐泡了我就喝。”
陆采薇露出哭笑不得的笑容:“我还以为王大人喜欢喝呢,冲一杯喝一杯。”
欧阳辩哈哈大笑起来。
他记起来王安石的一个轶事。
有人告诉王安石的夫人,说她丈夫喜欢吃鹿肉丝。在吃饭时他不吃别的菜,只把那盘鹿肉丝吃光了。
夫人问,你们把鹿肉丝摆在了什么地方?
大家说,摆在他正前面。
夫人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调换了一下,鹿肉丝放得离他最远。
结果,人们才发现,王安石只吃离他近的菜,桌子上照常摆着鹿肉丝,他竟完全不知道。
这个事情欧阳辩还以为是后来的人编的,但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欧阳辩接过陆采薇的活,陆采薇便自觉地走了出去。
师徒俩或许要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她不适合听。
陆采薇走后,王安石道:“我去更衣。”
说着急急而去。
欧阳辩笑得更欢了。
一会王安石回来,一脸的轻松。
欧阳辩也没有客套,他知道自己的老师不喜欢客套,于是主动说道:“老师的万言书弟子看过了,既针砭时弊,又从变法的政治需要出发,论述了人才培养对于政治改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老师对现时在人才的培养、选拔、任用等一系列问题上压抑、浪费、埋没人才的不合理现象,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人才思想,提出了教、养、取、任的具体原则和措施。
把抨击时弊、主张改革等许多问题贯穿起来,语言简明朴素、笔势雄健有力、说理透彻明晰、结构严谨缜密,针砭时弊,鞭辟入里,是篇好文章。”
欧阳辩对万言书的评价颇为详细,其中颇有褒词,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情感,就像是在评论一篇普通文章。
王安石似乎并不意外,眉头却是皱了皱:“只是一篇好文章?”
欧阳辩点点头:“只是一篇好文章。”
王安石也不动怒,只是沉默了起来,许久没有说话。
欧阳辩见状解释道:“并非老师主张不不好,只是不合时宜而已。”
王安石道:“不合时宜?”
欧阳辩点点头:“对,不合时宜。改革如战争,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老师这边,所以只能是一篇好文章。”
王安石想了想道:“变革中的天时地利人和为哪般?”
欧阳辩手上不停,嘴巴上也不停:“变革中的天时,指的是时机,现如今这个时机不对,官家近几年的身体江河日下,变革自上而下,没有帝皇的支持,变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王安石点点头。
“……地利嘛,便是我军所处位置,用于我们现在的局面,便是老师您的位置。
若要变革,谁能够主持,老师您位置还不够高,即便是变革,也不会由您来主持,让其他人来主持,您觉得靠谱吗?”
王安石已经被说服了。
欧阳辩给王安石倒了一杯新泡的茶水:“老师,您尝尝这个,我央人从岭南带来的,名为苦丁。”
王安石点头举杯轻轻一抿,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是何物,怎么这么苦?”
欧阳辩大笑道:“苦丁苦丁,自然是苦的。”
王安石点点头:“苦涩之后,却是有一股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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