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上元节。
对长安城的年轻人们来说比过年还期待。
尤其今年除夕没过好,就指着上元节补回来。
大清早,福王府热闹得就像爆米花, 从主子到仆从各个满面红光, 走路带风。
宗室贵眷都要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
今年是郑嘉柔大婚后第一年主持上元宫宴,自家人必须过去撑腰。
午宴摆在集英殿, 届时圣人论功行赏, 凡是守城有功的郎君娘子, 皆有赏赐。
吃完饭就可以去芙蓉园了, 曲水池边架起大灯楼, 天一黑就会点着, 沿着阁楼□□还有各式各样的灯。
上元夜无宵禁,郎君娘子们逛街、游园、赏灯、猜谜、射雁、投壶, 可以玩上一整晚。
以上, 李玺都不关心!
他只关心——书昀兄能不能赶在灯会之前回到长安!
原本定的是昨天到,结果刚过蒲州就遇到一场大雪, 李玺既盼着他走快些,又怕他雪天赶路有危险, 一颗心纠结成了小麻花。
掌院女使离姑姑劝道:“阿郎,外面可热闹了, 您怎么不出去瞅瞅?”
李玺蔫蔫地趴在榻上,“外面的热闹与我无关。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件事——”
“学习?”
李玺:“……”
“哐当”一声,李木槿推开房门,大大咧咧闯进来, “小宝, 快帮我瞅瞅, 这两套衣裳哪个更好看?”
李玺翻了个小白眼,“你隔壁住的是蛛蛛,隔壁的隔壁是大姐姐,再不济还有小胡椒,干嘛让我一个大老爷们给你挑衣裳?”
话音刚落,蛛蛛就抱着一大撂衣裳冲了进来,“小宝,帮我选衣裳!姑姑们都说你眼光最好了!”
后面还跟着小胡娇。
虽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但手里的衣裳不比蛛蛛少。
李玺:“……”
真·小娘子之友实锤了。
李玺坐在软榻上,腿上趴着熊熊子,手上抓着果脯匣,边吃边指挥。
“三姐姐身量高,发饰戴得全,不如里面穿素些,嗯,那件合欢花暗纹的石榴裙就很好,不要披帛了,罩一件缀毛的半臂……”
“外面穿那个狐狸毛的大氅,游园的时候衬着雪景最好看,站在柴呱呱身边也不会失了颜色。”
李木槿要的就是这句话!
虽然和柴蓝蓝是死党,但也不能被比下去!
“小胡椒穿胡服,年前祖母不是赏了你一身吗,那花里胡哨的配搭,也只有我们小胡椒这种又白又高冷的美人才撑得起来。”
“对了,不要珠翠,只戴花冠,贺兰府里薰开一丛牡丹花,我叫无花果剪两朵过来。”
胡娇点点头,把手里的衣裳一丢,脚步一点,跳过围墙,到自己屋换胡服去了。
“小宝,我呢?”蛛蛛一脸期待。
“叫哥哥。”
“臭哥哥。”蛛蛛笑嘻嘻。
李玺拿果脯砸她。
蛛蛛拿手一抓,塞进嘴里。
李玺失笑,“这么好的身形,不穿戎装就浪费了,今日大姐姐肯定也是穿戎装。别带甲,扣上我的镶玉腰带,头发挽成朝天髻……你有珠钗吗?”
“昨日祖母给了我一个。”蛛蛛从怀里掏出来,拿给他看。
“绿松石显稳重,你年纪小,压不住,转赠给大姐姐,我这里有一支琥珀色的,给你戴。”
李玺说着,就从百宝箱里取出来一支琥珀石的双头钗,底下还垂着两颗略小的红宝石,华贵又俏皮,确实比蛛蛛手上那个更亮眼。
蛛蛛纳闷,“你一个小郎君,怎会有珠钗?”
“我娘亲给的。”
“皇后娘娘为何要给你这个?”
“谁知道呢!”
他不过是随口跟娘亲交流了一下珠钗和妆容搭配的心得,娘亲就一脸欣慰地把这支钗给他了。
李玺耸耸肩,无奈又忧伤。
青牛车上,李木槿拿着个小镜子,左照一下,右照一下,前照一下,后照一下,比从前李玺还夸张。
反倒是李玺,深深地沉浸在书昀兄还没回来的悲伤中,好看不好看的,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
不过,习惯臭美的人往往看不惯别人比他更臭美,“你今日这么积极做什么?”
“自然要积极,这关系到我能不能给你们勾个姐夫回家。”李木槿第一百零八次捋了捋额角的碎发。
蛛蛛豪爽道:“好办呀,我们铁勒族多的是勇士,我把他们都带来,让三姐姐挑。”
“不行不行,一个个壮得像蛮牛,我不喜欢。”李木槿皱脸。
蛛蛛哈哈一笑,扭头问胡娇:“四姐姐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
胡娇淡定地摇摇头,“我已经有了。”
李玺:???
李木槿:???
蛛蛛:“是谁?”
胡娇难得卖了个关子,“成了再说。”
李玺缓缓竖起大拇指。
李木槿和蛛蛛也缓缓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他们家小胡椒!
集英殿。
福王府五姐妹一出场,艳、惊、四、座。
李仙芝英姿飒爽。
李云萝温软柔媚。
李木槿活泼大气。
蛛蛛直爽俏丽。
最令人惊艳的还是胡娇。
她第一次以李氏女的身份出现在宫宴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颇有胡族特色的长相,五官美艳,肌肤赛雪,偏又不苟言笑,衬着那身亮闪闪的胡装,不知扰了多少郎君的心。
郑孞指尖一颤,刚刚斟满的酒一口没喝,悉数洒在了衣摆上。
看着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周围穿着官服、系着金鱼袋的世家子们,猛然间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再云淡风轻、无欲无求下去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后。
这都是她的亲亲小孙女啊!
“册册快来,仙芝,云萝,你们几个也来。”
新城长公主坐在下首,娇笑道:“放眼整个长安城,谁比得过太后娘娘有福气?”
渭南王妃配合道:“新城长姐此话何意?”
“普通人家能养出一个这般出挑的小娘子就要把牛皮吹上天了,福王府一口气出了五个,难道不是太后娘娘福泽大过天吗?”
太后扑哧一笑:“再出挑那也是你们李家的女儿,新城夸来夸去,还不是在夸你自己的侄女!”
一众贵眷皆跟着笑了起来。
新城长公主垂下眼,嘴角忍不住上扬。
太后的言外之意她听出来了,无论贺兰家如何站队,她始终是李氏女。不作妖,就不会受连累。
新城长公主抬头,瞧了眼跟在李玺身边说说笑笑的贺兰璞,笑意更深。
更何况,她还养了个好儿子。
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今日宫宴,吃吃喝喝是假,论功行赏是真,自家门楣能不能再添一道彩,就看这一遭了。
李鸿没让众臣等太久。
“原想着二月二开了朝再谈此事,今日一见,都在这儿,干脆让孩子们高兴高兴——柴阳。”
“臣在!”柴阳出列,单膝顿地,腰身笔挺。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有点复杂。
晋阳大长公主下葬,除了柴、李两姓,几乎没有其他人登门,说白了就是怕受牵连。
连带着柴阳从前那些好兄弟、柴蓝蓝的小姐妹,有的默默地送上关心,也有的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坊中的酒馆肉店,对柴家人态度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短短半月,柴氏兄妹可谓尝遍了人情冷暖。
柴家还能不能有“以后”,就看今日了。
“大过节的,随意些。”
李鸿摆摆手,道:“朕都听说了,你在除夕一役身先士卒,勇擒贼首,是大功。今日朕便破个例,就让你接了徐卿的班罢。”
柴阳猛地抬起头,显然不敢相信。
李玺惊喜道:“臭、不是,父亲说的可是统领金吾卫的徐济徐大将军?”
李鸿点头,“徐济和顾安两位将军过完年要去安西,京中左、右金吾卫空出两位将官,柴阳年纪轻,便先升个‘将军’!”
“臣,叩谢圣人!”柴阳激动地叩了个头。
席间,统领金吾卫的陈玄老将军爽朗一笑,“小子,落在老夫手里了,往后可得把皮绷紧了。”
“老将军肯指教,小子先行谢过。”柴阳恭敬地抱了抱拳。
陈玄老将军捋了捋胡须,满意得很。
李鸿看向柴蓝蓝,“你想要何赏赐?”
柴蓝蓝出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稳重道:“圣人已经赏了兄长,皇后娘娘也赐了臣女不少珍品,臣女心内已感激不尽。”
这是实话。
晋阳大长公主那般作死,圣人不仅放过了柴家,还重用柴阳,这是她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好事,知足了。
李玺笑道:“别呀,柴表哥是柴表哥,你是你,你的功劳可不比他小。想要什么赶紧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柴蓝蓝笑笑,坚持道:“臣女叩谢圣人,真的不求什么了。”
郑嘉柔温声道:“那就暂且存着,何时想到了再说不迟。”
柴氏兄妹回到坐位上,坦然地迎接着周围或讨好或观望的目光,腰板挺得笔直。
接下来是贺兰璞、萧三郎、窦季等人。
几位郎君皆升了官,有了正式品阶和官俸,为自家门楣添了一道彩。
轮到李木槿。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让李鸿把今年科举的状元郎赐给她做夫君,然而,临到头又不好意思了。
于是,便说:“侄女一时想不到,可否像蓝蓝表姐那样,先存着?”
李鸿笑笑,“蛛蛛呢,也存着吗?”
蛛蛛摇摇头,说:“侄女恳请圣人,许我小弟契苾雪松入学宫读书。”
“你的养父契苾纳木于国有功,如今是三品大都护,他的儿子理应入国子学或学宫——这个不算你求的,再说一个。”
蛛蛛一听,可高兴了,也不客气,大大方方道:“那侄女便求圣人,许侄女去大姐姐麾下做个小兵。”
李鸿挑挑眉,看向太后,“母亲觉得呢?”
太后一脸惊喜,“你不回松漠了?”
“阿爷娘亲已经夺回了铁勒族的家园,用不着我回去了,蛛蛛以后就留在长安,陪着祖母,好不好?”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那就跟着你大姐姐玩去,好好的,别整天摔摔打打。”
郑嘉柔调侃:“过两年,咱们家就有两位女将军了。”
太后笑得畅快。
李玺强势提醒:“还有我们小胡椒呢!”
又转过头悄悄对胡娇说:“千万别要刀啊剑啊的,这些我都能给你讨来,必须要个大的,不然就亏了。”
胡娇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想要一个人。”
李鸿镇定道:“娇娇看上谁了?宫女还是内监?”
“他。”胡娇纤纤玉指一抬,遥遥地指向郑孞。
郑孞:???
胡娇看着他,说:“小宝和魏少卿成亲后,我要和你成亲。”
“噗——”
不知多少人,殿前失仪。
郑孞整个蒙了。
对上胡娇平静又天真的眸子,禁不住红了脸。
郑嘉柔抿唇一笑,“没想到,我们家的傻小子还有这般好运气。”
所有人都笑了。
李玺笑得最欢。
牛,还是小胡娇牛。
这桩婚事李鸿没敢应,需得郑嘉柔和太后商议之后才作数。
当然,也要看郑孞的意思。
当然,这并不重要。
只要太后不嫌弃郑孞,这事差不多就成了。
这场宫宴,吃得可真值啊!
一顿饭没吃完,众人肚子里就装了一箩筐谈资。
世界的喧嚣,和李玺无关。
吃完饭,他就跑到城外去等魏禹了。
胡娇原本想跟他一起去,中途被郑孞拦下了。
郑孞问:“你真想嫁我?”
胡娇道:“娶也行。”
郑孞:“……”
不死心地找虐,“我比你大十岁。”
胡娇平静道:“我不嫌你死得早。”
想了想,又说:“也不一定,许是我先死。”
郑孞:“……”
胡娇看着他,有点凶,“你不愿意吗?不许不愿意,除夕那晚我救了你,你得以身相许。”
郑孞嘴角一抽,“这话跟谁学的?”
“小宝。”瞪眼的样子和说话的语气都是。
郑孞失笑,忍不住逗她:“你刚出生时我也救过你。”
“你是想让我以身相许吗?”胡娇点点头,“也行。”
郑孞:“……”
另一边,渭南郡王也在跟李鸿谈判。
“圣人,那孩子过完年就十五了,到底是皇家骨血,一辈子困在秦州那个小地方也不是办法,您看,是不是把人接回长安?”
李鸿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渭南郡王松了口气。
紧接着,手上就多了个折子,“二月二大朝会,御史台上书立福王为太子,宗正寺可有意见?”
渭南郡王故作为难,“福王年纪还小,且正妃是个男人,若将来膝下无子,于国不利啊!”
李鸿直截了当,“此事宗正寺何时点头,我就何时下旨,将那孩子接回长安。”
渭南郡王摇头叹气:“圣人容臣与族中长辈商议商议可好?”
李鸿点头,“交给你了。”
渭南郡王苦着脸往外走。
李鸿叫住他,“那孩子叫什么?”
“小狼牙。”渭南郡王道,“大名还没起,秦州那边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只当亲戚养着。”
“小狼牙。”李鸿点点头,“挺好的。”
渭南郡王一出长乐宫,瞬间变脸,“圣人被我骗了!宗正寺早就商量好了,二月二一开朝就上书请立太子,哈哈,这下倒好,白赚一个小狼牙!”
忠仆默默地抄着手,不说话。
他觉得,被套路的那个,大概,也许,可能,是自家郡王……
长乐宫。
李鸿喜滋滋进了殿,“母亲要赏我。”
太后乐呵呵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也有脸进门就讨赏?”
“您不是担心十三弟怕那孩子有危险,不愿意让他回长安么,方才我说服他了,过了二月二就下旨接人。”
“嗯,此事做得大气,是该夸夸你。”
太后敛起笑,缓声道:“把那孩子照顾好了,将来到了地下,也好向先帝交待。”
……
城北,十里亭。
晌午都过了,魏禹还没回京。
李玺等得心急,干脆跑出来迎他。
他前脚刚到,小伙伴们后脚就来陪他了,怕他不开心,还努力插科打诨讲八卦。
贺兰璞发挥小喇叭功能,“我听我娘亲说,养在秦州的那位是个奇人……”
崔兰心第一个捧场,“怎么说?”
贺兰璞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他是戾太子的遗腹子,按理说,怎么着也该有十六了,你们猜怎么着——过完年,他虚岁才将将十五!”
李木槿惊呼:“难不成,他不是戾太子的骨肉?”
柴蓝蓝摇头,“不可能,渭南渭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白白地养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这些年。”
众人看向贺兰璞。
贺兰璞撞撞李玺的肩,“玺哥哥,你说呢?”
李玺看着官道尽头,随口应道:“总不会在他娘亲肚子里怀了两年?”
贺兰璞狂拍马屁:“玺哥哥真聪明,这么离奇的事都能猜对!”
“真的?”
“真怀了两年?”
“比真金还真,娘亲不可能骗我。”贺兰璞强调。
一群年轻人,顿时议论起来,还时不时把李玺拉进群聊,既小心翼翼又努力显得不刻意。
李玺好笑又感动。
“行了,不等了,爱回来不回来,走,看灯去!”
“就是,不回来就不要他了。”
“今晚就找个更好的。”
“下一个更乖。”
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开着玩笑。
他们想让李玺开心,李玺也顾及着他们的心情,不然,就算等到明天,他也是会等的。
芙蓉园。
灯楼亮了,是一位抱着琵琶,挂着披帛,跳着胡旋舞的仙人,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曲江两岸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灯,有串成一串挂在树上的,也有系着小棍提在手里的。
郎君们掏钱,给小娘子们一人买了一盏手提灯,买完也是自己提着,小娘子们只要拿眼瞧一瞧就好。
毕竟天冷,不想伸手。
李玺和他们一起看灯猜谜坐花船,看似很欢脱,其实心不在焉。
书昀兄还没回来。
书昀兄说了上元节回来的。
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没找到自己?
不对,说好了曲江见的。
自己这么显眼,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为了以防万一,李玺买了一盏小桔灯。
只有拳头大,用纸糊的,很轻,里面有一根极细的蜡烛,透过橙色的彩纸,就像一颗发光的小桔子。
李玺突发奇想,朝李木槿借了支金钗——反正她头上插着好几根——把小桔灯一挂,插到了头上。
这样,他就是曲江上最“亮”的仔了。
不断有游船从旁经过,小娘子们笑嘻嘻地把荷包香囊扔到他身上。
花魁娘子还特意为他唱了一支歌。
突然,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在喧闹的江面上竟显得异常清晰。
不是普通的竹笛或玉笛,而是李玺非常非常熟悉的陶笛!
是书昀兄常吹的那只葫芦形状的陶笛!
吹的是他最喜欢的《江南》……
清越的笛声,让众人不约而同噤了声。
江面上,有人踩着竹筏,顺流而下。
夜风拂起了他的披风,露出里面那件绣着暗纹的、缝着金线的华美衣袍。
是李玺送他的。
和他身上这件是一对。
大小船只不约而同地靠向两侧,让出一条波光粼粼的通道。
一人站在船头,俏皮地挂着小桔灯。
一人吹着陶笛,踏江而来。
相视一笑。
时光与流水,皆定格在此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