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 一家人说起了大婚的安排。
“娘亲放心,我都跟礼部打好招呼了,到时候大兄、二哥、我, 还有贺兰、渭南王叔家的大堂兄一道去接您,一个外人都没有, 礼仪规矩您一概不用管,怎么舒服怎么来。”
李玺笑嘻嘻地给郑嘉柔夹了一只白白软软的兔子糕。
往常时候,宫内用餐都是分桌而食, 今日,在李玺的折腾下,长乐宫多了一张大长桌, 一家人坐着胡椅,围在桌旁,吃着他们自己蒸的团圆糕和叫花鸡。
郑嘉柔到底脸薄,提及大婚,不好意思多说, 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李鸿心头一热, 故意引着她继续说:“你那边人选定了吗?”
郑嘉柔又羞又恼,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不肯说。
李玺嘿嘿一笑, 腆着脸道:“娘亲说说呗,我也想知道。”
郑嘉柔这才道:“你舅舅, 瑜哥儿, 你先前提过的萧家三郎, 还有柴家郎君。”
“这才四个了, 还有一个呢?”
郑嘉柔笑笑, 看向魏禹。
李玺眼神一亮, “书昀兄?”
郑嘉柔点点头。
“我就知道,娘亲最疼我!”李玺兴奋得手直抖,一根接一根地给她夹着豆角,眨眼间半盘子都下去了。
大业习俗,帝后大婚中需得有十位“傧相”,十位“少傧相”。
能任傧相的,要么是人品端方的龙阁宰辅,要么是德高望重的儒学大家。
至于少傧相,历来都被默认为圣人或太子的左膀右臂,大业朝未来的肱骨之臣。
难怪李玺这么高兴。
这说明,李鸿默认了,即使魏禹成了福王妃,也能继续在朝为官。
魏禹先前便知道了,只是一直没说,想着应该由郑嘉柔亲口告诉李玺。
郑嘉柔浅浅一笑,知了他这个情。
太后清了清嗓子。
郑嘉柔顺势把功劳推过去,“小宝不必谢我,此事是娘娘钦点的。”
“祖母最好了。”李玺忙给太后夹了一只鸡腿,捏着嗓子,鼓着脸,做出儿时的娇憨模样,“我最喜欢祖母了!”
太后失笑,“小滑头!”
李鸿也清了清嗓子。
没人理他。
又清了清,收到李玺的一个小白眼,“臭爹嗓子不好呀?以后少喝酒。”
李鸿:“……”
家庭链最底端,盖戳。
下午,魏禹和李鸿在太极殿商讨科考事宜。
在囚室里待着的那两日,魏禹也没闲着,他把卷宗里提到过的历年来科举考试中舞弊、殉私等案件整理出来,并做出一份详实的预防方案。
只能说,不愧是魏少卿。
李玺原本还好好坐着,认真听着,只是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头抵在魏禹背上,昏昏欲睡。
殿外通报,柴蓝蓝来了。
先前,她利用黑蝠令洗清了魏禹的嫌疑,这时候过来还令牌了。
这也是她和李玺谈的条件——由她揪出坑害魏禹的帮凶,换晋阳大长公主一个体面。
黑蝠令号令的是一支“黑蝠军”,晋阳大长公主私下培养了十多年,上次折在了李玺手里。
“军”中皆是女子,有老有少,平日里以各种身份藏匿在深宅大院或市井之中,黑蝠令一出,这些人便会化身为杀手、毒医或消息贩子。
看似人数不多,实则不容小觑。
柴蓝蓝手握如此杀器,却丝毫没有贪心,事情办完了,便果断地交回令牌。
李鸿收了,没说什么。
李玺啧了声:“黑蝠令放在您这里也是落灰,倒不如给了柴呱呱。”
李鸿抬起头,看了眼李玺,又看向柴蓝蓝,“你可愿意?”
柴蓝蓝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不敢确定圣人是在问她。
李玺推了她一把,笑眯眯道:“八成愿意,这都高兴傻了。”
柴蓝蓝反应过来,郑重道:“承蒙圣人信任,臣女定不辱命!”
李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是福王想给你,以后此事便由你们俩负责罢。”
“可别,都是小娘子,我可管不了。”李玺抓起令牌,丢到柴蓝蓝怀里,“你好好管着,若以后被夫家欺负了,不愁没人给你撑腰。”
柴蓝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施一礼。
李玺吊儿郎当的,没有丝毫邀功的模样。
魏禹摇头轻叹,什么帝王心术,在李玺这里都不好使。
他从不刻意收买人心,而是真情实感、真心实意地对待身边的人,反倒让人死心塌地。
三原县,岳陵。
宫室昏暗,直棂窗狭小,处处静寂无声,连声虫鸣鸟叫都没有。
犹如死地。
晋阳大长公主已经接连几天没有收到长安的消息了,那些从前效忠她的人,纷纷投向了柴阳。
她没再咒骂,十分冷静。
她在等一个机会。
心腹嬷嬷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子,反手关上房门,凑到晋阳大长公主耳朵,悄声道:“主子果然料事如神,方才前院传来的消息,小郎在收拾行装,似是要回长安。”
晋阳大长公主端坐佛堂,神情冷漠,“他卖了李鸿这么大一个好,李鸿自然也要拿出点东西来哄哄他。”
“您说,圣人这时候叫小郎回去,为的什么?”
晋阳大长公主哂笑:“左右不过给他个‘大婚之日,护卫皇城’的差事,难不成还能让他做少傧相不成?”
心腹嬷嬷陪笑道:“想来不会……”
突然想到什么,面上一慌,“若是小郎守在朱雀门,岂不会误了主子的计划?”
“误不了,别管谁守着,都得给我把李玺那小杂毛掳来!”
心腹嬷嬷忧心道:“这样一来定会连累小郎。”
晋阳大长公主目光冰冷,“不知亲疏的东西,叫他吃场排头也好。”
……
与此同时,长安城。
折腾了一场,门阀一派可谓是丢了夫人又折兵,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鸿便借着这个由头发落了一串官员,换上了自己看中的庶族。
细细算来,各大世家皆损失惨重。
他们终于意识到,圣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门阀了。
<b
r>
有人执迷不悟,誓与庶族斗到底;也有人认识形势,做出不两同的选择。
比如萧三郎的祖父,时任吏部尚书的萧家现任家主,萧愈。
原本,他还在左右摇摆,经此一事,回去就招集全家密谈,会议主旨只有一句话——
“帝后大婚,乃至随之而来的东宫择主,凡是用得到我萧家人的,务必全力配合。”
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柴家、郑家、王家、贺兰家。
那些依旧不死心,执意与晋阳大长公主联合起来对付李玺的,只剩了窦氏一门,还都是些残兵败将。
眼瞅着婚期临近,京城上下一派喜庆。
在阴影之下,一场始料未及的危局也在悄然降临。
***
腊月初八,帝后大婚。
天还未亮,宫里便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殿阁皆挑喜宫灯,挂上喜绸,从随天门到西内苑,处处灯火通明。
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分不清主子仆役,所有人都在忙碌。
自打二皇子封了王,柴才人便升为了四妃之一,同另外两位美人一起主理后宫。
此时,她正立在未来皇后的居所——凤仪宫,指挥着小宫人们搬东西。
“素色花瓶往里摆,青的红的搬出来。”
“当心些,那几株新栽的腊梅别碰坏了,那可是新娘娘最喜欢的。”
“二小子,听到没,就说你呢!万一踩折了,圣人拿鞭子抽你,我可不管。“
二皇子重重叹气:“我的亲娘诶,您能消停一会儿不?喝口水成不成?这一早上,震得我耳朵都疼了。”
柴妃叉着腰,声音清亮悦耳,就是语速快,让人跟不上:“帝后大婚,谁敢歇?绸子不系了,灯笼不挂了,屋子也不布置了,新娘娘一瞧不高兴了,调头回去了,这责任谁担?”
二皇子嘴角一抽,小声吐槽:“满皇宫也找不出比您更上心的了。我就纳闷了,圣人娶皇后,您一个做侧妃的兴奋个什么劲儿?”
柴妃柳眉一弯,笑盈盈道:“圣人大婚后,我就能出宫嫁心上人了,能不兴奋么?”
顾执刚进殿就听到了这句,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表情……一言难尽。
柴妃看到他,腰也不叉了,眉毛也不竖了,娇柔又害羞,“顾博士来了?来人,快给顾博士看座。”
顾执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认得自己?
还知道他现已调到太学做了五经博士?
“咳,多谢娘娘,臣是来寻二皇子的,接亲的时辰快到了,少傧相们需得沐浴净身,试试新衣裳。”
“哦,这样啊,珙儿快去,别误了正事。”柴妃笑得温柔可亲,就连声音都是细细软软的。
二皇子:呵呵。
酸溜溜瞪向顾执。
顾执:???
怎么奇奇怪怪的?
长乐宫。
李玺风风火火地冲进内殿,还没说话,先灌了半壶茶水。
太后心疼得直给他拍背,“慢点慢点,怎么就忙成这样了?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跟着的人呢?无花果去哪了?”
李玺摆摆手,大大地喘了口气:“他出城去接蛛蛛了,本来说好的是昨日到,结果刚走到榆关就遇到大雪,阻了行程,这时候差不多刚出雍州,快马加鞭,迎亲前应该能到。”
太后担忧道:“那就别闷头往回赶,给她飞鸽传书,叫她稳着走,不急在这一日。”
李玺呵呵一笑,顺从道:“成,我这就去。”
其实心里明白,蛛蛛不会听的,一定会尽力赶回来——她之前答应了太后,会在腊八到长安,吃窦姑姑做的腊八粥。
“祖母,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在长宁宫坐着,再过两个时辰,您的儿媳妇就到了!”
太后扑哧一笑,“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
时辰到了,长安府兵集体出动,分列在长安的大街小巷。
七位傧相执皇后宝册等在太极殿,五位少傧相穿红挂紫,前去接亲。
金吾卫开道,龙武军护驾,迎亲的队伍从承天门出发,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长安城。
郑家中门大开,迎亲的仪仗自正门入,停在二门之外。
李玺下马,朝着院内扬声道:“娘亲,我替阿爷来迎您啦!”
院里院外哄堂大笑。
无媒而合,未婚先孕,在“卫道士”眼中怎么看都是丑事一桩。然而,被李玺大大方方喊出来,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再有人酸又能怎样?
人家坑人害人了吗?
明明是恶人作怪,让相爱的人不能相守。
今时今日,圣人深情不悔,郑嘉柔风光大嫁,李玺坦坦荡荡,便是对所谓“礼法”、“女德”最大的回击。
郑嘉柔穿着皇后衮服,没遮盖头,不戴垂珠,不执团扇,大大方方地站到人前。
美极了。
不像身旁的柴蓝蓝和崔兰心那般青春灵动,而是三十多岁的女子特有的淡然、娴静和自信。
毫不逊色。
万众瞩目中,李玺扶着自家娘亲登上凤辇。
郑家门外,站着一群特殊的客人——
他们身着布衣,足登草履,却亲手编了百丈长的竹席,染成红色,铺在地上,为郑嘉柔送嫁。
这些,都是郑嘉柔在慈恩寺义诊时救过的贫苦百姓。
看着那卷参差不齐,却满载着诚意的席子,宾客们久久无言。
郑嘉柔行过的善,那些诋毁她的门阀视而不见,百姓们却不会忘记。
门阀世家不想要一个和离过的皇后,百姓们却不在意,他们只知道,这位皇后仁德和善,她生下的儿子心系万民,她做皇后是大业百姓的福气。
不知哪个带头,围观的百姓纷纷俯首,臣服于他们认可的这位一国之母。
从此刻起,再没人会说郑嘉柔德行有亏了,再没人有资格说她不配母仪天下。
郑孞湿着眼眶,将众人请到府中,同那些世家贵客们一同饮酒赴宴。
凤辇逆着来时的路,从另一个方向出发,绕过另外半个长安城,回到太极宫。
李鸿已经等在了阶前。
帝后大婚,原本讲究男尊女卑,李鸿和礼部掰扯数月,去掉一切损贬郑嘉柔的繁文缛节,改成了一场举案齐眉、彼此尊重的特殊婚仪
。
他没穿皇帝衮服,而是如寻常人家的新郎官一般,穿着大红喜袍,系着洁白翎羽,牵着五彩丝绦,将他的新娘牵入了青庐之中。
所谓“青庐”,就是一个圆形的帐篷,搭在凤仪宫的院子里,用于洞房。
这是阿史那部的婚仪,少年时,郑嘉柔从书中看来,十分向往。李鸿对她许诺,等他们成亲时,会给她搭一顶青庐帐。
今日,他兑现了承诺。
郑家人将郑嘉柔送入帐中,李家的郎君和县主们则纷纷从侧门跑了出去,又从正门进来,沿着郑嘉柔走过的路来来回回踩了好几遍。
这叫“踏迹”。
为的是把新娘的足印抹去,让她和和美美地在新家过日子,不走回头路。
看着众人欢欢喜喜的模样,大皇子轻叹一声:“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的。”
二皇子啧了一声:“大兄这话真乃至理名言。”
大皇子瞅了他一眼,难得好声好气道:“你何时成亲?”
“这不你在前面挡着么,大兄何时再娶?”
大皇子眸光一暗,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你别等我,我……不会再娶了。”
他这么可怜兮兮,二皇子倒不好意思了,咕哝道:“不喜欢小娘子就找个小郎君过呗,你看小宝和魏少卿,不也挺好嘛!”
眼前浮现出皓月那张脸,大皇子摇摇头,“再说!”
一行人回了青帐。
帝后二人刚好完成“解缨”之礼,接下来就是闹洞房了。
李玺往喜床上一横,手脚一摊,耍厚脸皮,“按理说,爹娘还没洞房,我也不该生出来,不然我就假装不存在,在娘亲肚子里再赖上一年!”
众人哄堂大笑。
郑嘉柔俏脸红透。
李鸿气得想打他,没好气地丢给他一兜金豆子——原想照着脸扔来着,怕媳妇心疼,没敢。
李玺笑嘻嘻接住,当着他的面和小伙伴们瓜分一空,完了还不肯走。
“就这么点,不够分的。”一边说一边瞄着他的腰,疯狂明示。
李鸿骂了句“臭小子”,转而把腰上的环佩玉带悉数解下,塞进他怀里。
“皇帝衮服要不要?不然玉玺也给你?”
“不至于、不至于,你再保管两年!”李玺坏兮兮一笑,赶在亲爹揍人之前逃出大帐。
小伙伴们喜庆极了。
帝后大婚用的饰物,都有六局特制的印记,独一无二,寓义非凡,得上一件能当传家宝了。
李玺十分大方地跟众人分了,权当感谢他们陪着辛苦了这一日。
臣属们觉得是荣耀,李玺却从未抱着理所当然的心思。
就是这样,才更叫人死心塌地。
魏禹执着手,远远地看着自家小金虫虫被众人簇拥着,老~怀~甚~慰。
李玺看到他,颠颠地跑过去,“刚才没看到你,去哪儿了?幸好我聪明,藏了一件留给你,不然都被他们抢去了——你瞧瞧,我觉得这个最好看!”
三言两语,便把魏爹的心捂热了。
他接下那只龙凤佩,顺势牵住他的手,把他扶上青牛车。
李玺卜愣着脑袋,左看右看,“去哪里?今晚不在宫里住吗?蛛蛛应该快到了。”
魏禹揽住他,让他的眼睛只放在自己身上,“回王府,可愿意?”
李玺拱了拱他,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笑意,“书昀兄,你该不会是……想了?”
“想什么?”魏禹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李玺清了清嗓子,也学着他的样子装起来,“想教我背书,背不过就打手心。”
魏禹轻笑:“嗯。”
李玺眨巴着眼睛,勾住他的脖子,“魏夫子,今晚要背哪篇呢?是错一个字打一下,还是错一整篇打一下?”
“你说呢?”魏禹勾着唇,缓缓压下头。
宵禁已至,长街上四下无人。
青牛车慢悠悠走着,牛角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偶尔逸出一声甜软的哼吟,很快消散在冬夜的晚风中……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