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和离[一更]

    “明知道生不出女儿, 还哄我。”

    李玺给自己夹了一块糖醋小排骨,又坏心眼地给魏禹夹了一筷子茄条,带着蒜泥的。

    魏禹轻笑:“那我哄好了吗?”

    李玺坏笑:“你把茄子吃了, 就算你哄好了。”

    魏禹面不改色地吃了。

    李玺使了个小坏, 又忍不住心疼, 忙给他盛了碗丸子汤, 压压嘴里的蒜味, 还用勺子舀了送到他嘴边。

    李玺喂一口,魏禹就吃一口。

    正腻歪,无花果就带着李庸找过来了。

    李庸打听了一路才找到这里, 坐下之后却不直入正题, 反倒嘻嘻哈哈道:“没啥大事, 就是想着几天不见爷爷, 过来给您问个好。”

    李玺笑了一下, “你倒挺‘孝顺’, 来, 赏你一个肉丸子。”

    李庸也不客气, 自己拿碗盛了起来。

    无花果也盘腿坐下,四个人围着方桌喝起了丸子汤。

    一碗丸子汤下肚,李庸瞧了眼李玺的脸色,貌似不经意地说:“午后我去少府监送陶罐, 听车马司那边说给新娘娘的凤辇做好了,我心里好奇, 便过去瞧了瞧……”

    李玺挑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尊贵又大气?”

    圣人迎娶郑嘉柔的凤辇, 是他亲自设计的。

    “啊, 是挺不错的……”李庸顿了一下, 说,“不愧是水曲柳,用在车轴上,纹理就是精致好看。”

    魏禹目光一顿,“车轴是水曲柳?”

    李庸忙点了点头,偷看了李玺一眼,“车身是黄樟木……”

    “好看就行,管他黄樟还是水曲柳。”李玺显然不怎么在意,“书昀兄,鱼。”

    魏禹给他夹了一块蒸鲈鱼,挑去肉中的细刺,缓缓道:“历朝历代,凤辇皆用青榆为轴,香樟为身,顶上铺棕榈,饰凤纹。迄今为止,只有一位皇后坐过水曲柳做轴的凤辇。”

    “谁?”

    “前朝废后,独孤氏。”

    李玺怔了一瞬,“这么说,少府监是故意做这样的凤辇,羞辱我娘亲?”

    “未见得,知道前朝这一秘闻的人并不多,具体如何,需得查问。”

    “那就去查!现在就查!”李玺把筷子一扔,大步冲下楼。

    魏禹放下两串钱,快步跟上。

    无花果朝李庸执了执手,“伯爷是特意过来提醒我家阿郎的?小的代阿郎向伯爷道个谢。”

    李庸忙摆了摆手,“千万别客气,我就是刚好瞧见了,给王爷提个醒。”

    “那您下次可以直接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无花果好心建议。

    李庸还以为他在提点自己,忙感激道:“您这意思是……王爷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不,他听不懂。”

    李庸:“……”

    这边,李玺和魏禹马不停蹄到了少府监,刚好看到车马司的木工们把车轴往车上装。

    李玺不认识水曲柳,香樟木却能认出来,那车身一看就不是香樟的,而是次一等的黄樟!

    少府监从监正到木工,早就吓跪了,不用李玺盘问,便主动招了。

    “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新娘娘的凤辇上做手脚呀!只因月前去太府寺领木料,那边说青榆和香樟都是陈的,要么卖了,要么只剩下些被虫蛀过的。”

    “恰好碰到顾寺卿,他说既没有香樟,用黄樟也是一样的,车轴和车辕都用水曲柳,反而吉祥。”

    “下官原不敢作主,又去礼部跑了十余趟,皆没得到确切说法,这边又不敢误了工期,就、就先这样做了……”

    “行啊,顾寺卿是?”

    李玺冷笑,“飞龙卫,去把人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在新后的凤辇上耍花招!”

    自从听到“顾寺卿”的名字,魏禹就异常沉默。

    李玺原本是极生气的,然而看到顾寺卿本人后,不由愣了一下。

    洗得卷边的官袍,挺得极直的腰板,淡漠的目光,坚毅的神情,就……怎么看怎么眼熟。

    李玺不经意往身旁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当初刚与书昀兄相识的时候,他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顾寺卿,看着也不像坏人啊?

    长得还挺好看的……

    虽然不能跟自家书昀兄比,但怎么也算个中年美大叔了。

    李玺的语气不由软了三分:“你为何把库存的香樟木卖掉,还让少府监用水曲柳给我娘亲做车轴?”

    顾寺卿端着手,不卑不亢道:“敢问小王爷,是在用何种身份与我问话?”

    “当然是未来皇后的亲儿子。”

    “无可奉告。”

    “那就是鸿胪寺少卿!”

    顾寺卿不紧不慢道:“我乃太府寺卿,从三品,论官阶,论资历都在小王爷之上。”

    李玺啧了声,并没有被他激怒:“你都叫我王爷了,一品亲王问你话,总该有资格了?”

    “顾某不济,好歹是三品官身,小王爷若想问话,还请拿出圣旨,顾某定当配合。”

    呵呵。

    呵呵呵。

    李玺不怕硬的,不怕软的,偏偏拿这种不软不硬的没辙。

    “书昀兄,你上。”

    魏禹神色复杂,“顾寺卿,您可知道,一旦卷入此事,您的官途便毁了。”

    顾寺卿看着他,面色平静,“那魏少卿可知,你本前途似锦,实在不必学那等急于求成之人,夺嫡争储,贪功冒进。”

    魏禹顿了片刻,缓缓道:“禹少年时,曾有幸聆听顾寺卿的教导——无愧于心,志存高远,时至今日,未敢忘怀。”

    顾寺卿一愣,“你……”

    “我曾在郑氏族学读书,是您资助过的百余名寒门学子中的一个。”

    魏禹喉头微哽:“您出身寒门,得乡邻资助得以读书,为官后省吃俭用,将官俸全部用于资助贫寒学子,我就是其中之一。”

    顾寺卿闭上眼,长叹一声。

    李玺紧张地抠住魏禹的腰带,“书昀兄,怎么回事?”

    “这位顾寺卿,是我的恩师。”

    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

    “太府寺卿顾执,字清风,无始三年进士,一甲第二名,擢洛阳县丞,又三年,迁翰林编修,再三年,外放柳州,后辗转于宣州、庐州、颖州、亳州,每每离任,百姓必夹道相送,涕泪涟涟……三年前回长安,任太府寺卿。”

    李玺眨眨眼,有点厉害啊!

    “你既然这么牛叉,将来做龙阁宰辅也是有可能的,为何偏偏想不开,在新后的马车上做手脚?”

    顾执扭头,看向窗外的湛湛青天,“还能为什么?无非是贪财好利,中饱私囊。”

    李玺啧一声:“你资助过那么多人,特意不去记他们的姓名,连书昀兄这么厉害的人都不去套近乎,我不信,你会偷卖木料、中饱私囊。”

    “资助那许多人,自然需要钱了。”

    顾执摆了摆手,“小王爷不必多说,事情既已做下,顾某辩无可辩,您自去回禀圣人,无论结果如何,顾某都认。”

    “即使贬官削职、抄家流放,恩师也觉得无所谓吗?”魏禹沉声道。

    “魏少卿不必叫我恩师,我当不起。”

    顾执扯了扯嘴角,终归没忍住,说:“魏少卿有你放不下的人,我也有不得不还的人情。”

    “是谁?你在替谁顶罪?”李玺问。

    顾执摇摇头,不肯多说。

    圣人听闻此事,一怒之下,要把顾执革职查办,被李玺拦了下来。

    李玺看的是魏禹的面子。

    魏禹在大理寺熬了整整一夜。

    人派出去一波又一波,户部和吏部的文书搬来一摞又一摞,萧子睿睡了一觉,回家看了趟媳妇和一双儿女,又带着茶水点心回到大理寺,魏禹还在查。

    终于,早朝之前,他查出了眉目。

    朝堂上,大理寺请旨彻查礼部尚书窦渠,以及御史台弹劾李玺和魏禹私审朝廷三品大员的折子,同时递到了御前。

    御史大夫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狠狠地治一治小夫夫俩,简直吐沫横飞,不遗余力。

    “福王仗着圣人宠爱,自幼便无法无天,从前还好,顶多招猫斗狗,打马游街,如今有了权柄,竟把气焰燎到了朝廷命官身上!”

    “昨日押了太府寺卿,今日要查礼部尚书,明日是不是也要把我这个御史大夫砍了头?”

    “砍头不至于,顶多就是抄个家,丢个官!”李玺笑呵呵道。

    “你——”

    “圣人您瞅瞅,福王眼里还有王法、还有您吗?”

    “他眼里向来没有我。”李鸿不甚在意道。

    御史中丞:“……”

    合着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卖力表演是不是?

    “福王心忧凤辇之事,做事急躁了些,有情可原。”李鸿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

    “凤辇之事,非同小可,大理寺之请朕允了,不管三品还是二品,只管去查,敢侮辱皇后,必依国法处之!”

    “不必查了,臣自己认罪。”

    礼部尚书出列,讥讽一笑:“魏少卿昨晚不是查得很清楚了吗?没错,是我收买了顾执,让他在凤辇上做手脚。”

    “你收买不了他,你只不过利用当年的恩情利用他罢了。”魏禹目光如炬,“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

    “为的是大业正统!”

    “为的是宗法礼教!”

    礼部尚书激动道:“一国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郑氏一个不洁之人,担得起吗?”

    “你他爹的才不洁!”李玺毫不顾忌地骂出声,“我娘亲不知道比你干净多少倍!”

    “和离之人,不是不洁是什么?”

    礼部尚书窦渠眼中满是决然:“臣今日既然站在这里,就没打算全须全尾地回去!就算被打入天牢,抄家灭族,今日之言,臣也不得不说——”

    “龙凤车,迎的是良家女;棕榈叶,遮的是清白身。郑氏一个二嫁之人,不清不白,一国之母的尊荣她担得起吗?”

    “若让天下人看着,这样的人都能成为皇后,全大业的女子是不是个个都要翻了天?”

    窦渠看向缩在角落的大皇子,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孙女,若非受了郑氏的蛊惑,怎会千方百计与瑞郡王和离?”

    李玺一时怔住。

    让他惊讶的是,窦渠今日不是故意找茬的,他的确做好了准备,“以身殉道”。

    不止是他,满朝文武十有八.九和他是一样的想法。

    和离之人不配为国母。

    小娘子就该忍气吞声,顺从丈夫,想和离?没门!

    门阀世家最重脸面,哪怕一杯毒酒把人弄死了,也不会出现这等丑事!

    若有那么一两个不服管教的,当真和离了,也该日日以泪洗面,天天面壁思过,一生凄凄惨惨,哪里配过好日子?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满朝堂的男人,十个里有八个是这么想的。

    甚至,朝堂外的一些女子,也是这么想的。

    和离的女人丢脸。

    和离的女人不配。

    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凭什么你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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