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孞把圣人骂了一顿, 回去之后自己也反思了大半宿,觉得自己对李玺太过严厉了。
他父母早逝,是长姐把他带大的。当年长姐教他的时候可比他对李玺耐心得多, 也温柔得多。
李玺是除了长姐之外, 他最亲的人了, 郑孞就是着急, 所以才严厉了些。
他想好了, 从明天开始好好带李玺,争取在长姐回京之前, 让他变成一个全新的小福王。
郑孞自己纠结得一整夜没睡好,实际李玺丝毫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照样对他热情又殷勤, 宛如失忆。
郑孞放心的同时, 又有点辛酸。
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呆。
散学后,他主动示好,要带李玺去玩。
李玺眨了眨眼,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我是不是听错了?”
郑孞被他逗笑了,难得拿出几分耐心, “我说,福王若无其他安排,可否陪我去平康坊逛一逛?我离京许久, 有些地方怕是生疏了。”
“好好好, 我带你去,我可熟了!”
要和心上人去约会了!
还是心上人主动邀请的!
李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趁着郑孞去放琴的工夫, 飞快地跑到休憩室,跟魏禹显摆。
“郑哥哥约我去平康坊!”
“他是不是终于发现我长得很好看,喜欢上我了?”
“你说我要不要换上那身祖母做的衣裳,闪瞎他的眼?”
相比之下,魏少卿就不怎么美了,“王爷确定师兄约你是因为心仪于你,而不是别的?”
“还有别的吗?”
“这不好说。”魏禹故作高深,“你毕竟是王爷,求你办事的人很多,就算师兄高风亮节,架不住有几个不争气的故交,被人利用了也未可知。”
李玺的热情稍稍降下一些。
魏禹话音一转:“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怎么样,还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想让郑哥哥被人利用。”李玺严肃道,“书昀兄,你看人向来准,不如这样,你跟我一起去。”
魏禹压下唇边的笑意,故作为难,“既是师兄邀请的王爷,我贸然跟去不好,万一咱们料错了,师兄再吃醋……”
李玺坏兮兮一笑,“他要真吃醋,岂不更好?走走走,这下你必须跟我去了!”
魏禹被他拉着,一脸无奈。
眼中的笑意却如狡猾的大花豹一般。
瞧着俩人拉拉扯扯地走过来,郑孞脸都黑了。
李玺朝魏禹挑挑眉。
看看,果然吃醋了。
郑哥哥八成喜欢我!
魏禹笑而不语。
三个人上了青牛车,李玺习惯性地坐到魏禹身边。
郑孞板着脸,把他拉到自己旁边。
他知道俩人订了亲,也知道这亲事是假的,为了李玺的名声考虑,必须避嫌。
啧啧啧,又吃醋了!
光风霁月的郑哥哥,原来是个醋坛子。
李玺朝魏禹挤眉弄眼。
魏禹笑笑,起身坐过来,和郑孞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郑孞拧了拧眉,把李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魏禹欠了欠身,给李玺拿了碟青杏,顺便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原本三张席子,每张隔着半臂的距离,如今三个人几乎挤到了一张上,李玺夹在中间,成了饼干里的夹心小甜糕。
还……挺爽的。
李玺歪头,跟魏禹咬耳朵:“戏有点过了。”
魏禹也歪过来,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畔,“没事,过点才显得真。”
李玺挠了挠肉肉的耳垂,挠红了。
魏禹忍了一下,没忍住,还是伸出手,给他揉了揉。
结果,更红了。
郑孞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汁了,一颗心在保持涵养和怒而揍人之间左右摇摆。
突然,街上响起一声惊呼——
“是魏少卿!”
“还有孔嘉先生!”
“那个是小福王吗?”
李玺气到了,为啥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不确定的语气?是爷平日里显摆的还不到位吗?
继而是满含着惊喜的声音:“小福王变好看了!”
李玺:“……”
这气喘的,有点大。
夏日傍晚,暖风微熏。
朱雀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长安百姓吃了饭出来溜达,冷不丁瞧见一个美男,自然是欣喜的,更何况一口气瞧见仨。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睁大眼睛猛瞧,想着多瞧两眼,回去好跟人吹嘘——这仨人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长安城的风云人物!
街边有个卖花的货郎,举着一朵雪白的芍药递到牛车旁,“来年丽人榜上必有福王之名,小的献花与福王,讨个吉利。”
李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多谢小哥,这花我就收下啦!”
其余两人脸色一变,异口同声:“别收!”
李玺手一抖,反而接下了。
郑孞闭了闭眼,魏禹摇了摇头,皆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李玺不明所以:“这花该不会有毒?”
郑孞:“确实有毒。”
魏禹:“能下小崽。”
李玺更蒙了。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一大群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瞬间把花贩团团围住,你塞一串钱,我塞两串,眨眼间把他担子里的花买光了。
然后……
一朵朵芍药,一串串丁香,一簇簇山茶花雪片似的朝青牛车砸来。
郑孞显然已经习惯了,努力保持微笑。
魏禹板着脸,抬手护住李玺。
李玺眼睁睁看着宽敞的车厢被鲜花堆满,除了花,还有荷包络子香帕,甚至有人抓着一把青杏往车上扔,若不是魏禹护得及时,都要砸到他脑袋上了!
青牛蜗蜗受到了惊吓,哞哞叫着逃离人群。
魏禹解释:“上了长安丽人榜就是如此,这是传统,百姓们也是为了沾沾喜气,盼着自己也能得遇良人,终成眷属。”
“做美人也挺辛苦的……”李玺回了神,随手捡了颗青杏塞进嘴里,压压惊。
魏禹眼皮跳了跳,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吐出来,又拿了一颗,用帕子擦干净了才给他吃。
李玺一边酸得直吸溜,一边嚷嚷着还要吃。
魏禹便一颗接一颗细细地擦了喂给他。
郑孞嘴角一抽一抽的。
腻歪极了。
到了平康坊,郑孞紧紧把李玺拉在身边,防止魏禹靠近。
李玺坚定地认为他在吃醋,美得直冒泡泡。
郑孞先是带他去了一间笔墨铺子,左手拿着一块砚台,右手也拿着一块砚台,问他:“觉得哪个好?”
李玺其实看不出来,但又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于是假装很懂的样子,说:“这块端砚,毕竟名气大,材料做工想来也是好的。”
郑孞嘴角一抽。
魏禹憋笑。
李玺眨眨眼,“怎么了嘛?我说得不对吗?”
细眉细眼的小伙计好心提醒:“官人,这两个都是端砚。”
李玺:“……”
“就那个圆的!”假装自己不尴尬。
郑孞没笑他,只是在心里大骂圣人一百句,好好的孩子,都让他养成了什么样子!
郑孞买下端砚,又挑了一支青竹狼毫的湖笔,用精致的盒子装起来,送给李玺。
李玺惊喜极了。
这是郑哥哥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紧接着,就听郑孞说:“我看了你的字,没有力道,更无筋骨,以后就用这支笔,每天练。”
惊喜减半。
郑孞又问:“你现下临的是哪家的字帖?”
“没、没临……”
郑孞挑眉,“就自己瞎写?”
李玺咽了咽口水。
确切说,是根本不写。
郑孞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走,去买字帖。从明日起,每日练够一百张,我要检查。”
惊喜全无。
生无可恋。
郑孞在前面走,李玺拉着魏禹落在后面,暗搓搓吐槽:“我觉得有点无聊,好不容易逛完了笔墨铺子,还要去逛书局,一点儿都不如看胡旋舞有意思……”
无聊就对了。
没意思就对了。
不无聊,不没意思,怎么能显出你们不合适?
魏禹把礼物接到手里,帮他揉了揉手腕,温声“安慰”:“且忍忍,师兄倘若心仪于你,一定会在意你的喜好,不会让你一直无聊下去的。”
李玺受到鼓舞,心头升起小小的期盼。
魏禹为自己的腹黑点了个赞。
挑完字帖,郑孞终于要带李玺去玩了。
李玺脑子里想的是胡旋舞啊,美娇娘啊,点心瓜果啊,热热闹闹的人们啊,结果,都没有。
郑孞带他到了一个啥啥雅舍之类的小楼——匾额用行书写的,李玺不认识。
楼里的人和郑孞穿戴差不多,甚至连表情仪态都差不多,当然,风度相貌远远比不上郑孞,只是那清高的架势却端得足足的。
有点茶的,有插花的,有现场调制香料的,好不好的李玺看不懂,旁边吹捧的人倒是不少。
最扯的是,那些吹捧的话无不引经据典,李玺同样听不懂。
郑孞拉着他到了一个格子间,有人正在画一幅山水画。
郑孞觉得颇有意境,想让李玺受受熏陶。
于是三个人坐下来,喝着茶,熏着香,看着大师做画。
郑孞越看越激动,直呼笔法高绝。
李玺起初还睁大眼睛看着,后来变成了半睁着,再后来不知不觉眯起来,最后彻底歪在魏禹身上,睡着了。
郑孞激动了半晌,想拉着李玺说道说道,一回头,瞧见魏禹正抓着帕子,给他擦口水。
郑孞:“……”
郑舅舅走过去,冷着脸把李玺从魏禹怀里拉起来。
李玺眼睛睁开了,人还迷糊着,“嗯?画完了?可以去胡旋阁了吗?”
郑孞一听,眉头立即皱起来,“你去过胡旋阁?”
那是什么地方!
里面都有什么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胡旋阁是凭着脱、衣、舞闻名全长安的,边转边脱的那种!
李玺丝毫不知,还兴致勃勃地说:“书昀兄带我去的,可好了,不仅有美娇娘,还有好吃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郑孞打断了:“我得跟你好好聊聊,聊好之前,就不必再见你的书昀兄了。”
“可是,书昀兄……”
郑孞气极了,口不择言:“要书昀兄还是要我!”
“要……你?”
还是书昀兄呢?
郑孞哼了一声,拉着他往楼下走。
李玺刚睡醒,人还蒙着,完全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懂得反抗,就那么被他拉下了楼。
魏禹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
他想,如果李玺这时候叫他一声,或者转过头看他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他也会立即追上去,把他抢回来。
可是,没有。
李玺跟着郑孞走了。
魏禹还要提着郑孞送给他的礼物,免得他第二天想起来,找不到,再着急。
孑然雅舍对面就是余音阁,梁婉站在门口,轻叹一声,把他请了进去。
魏禹要了两壶酒,一杯一杯地喝。
梁婉陪着他,一杯一杯地帮他斟。
喝了半晌,魏禹还是很清醒,“你叫我来,有话说?”
梁婉柔柔一笑,道:“柴家小娘子要入宫了,魏少卿可听说了?”
魏禹应了一声,道:“不管是柴家哪个人的主意,都不能成,大长公主不会同意。”
“大长公主已经同意了。确切说,这本就是大长公主的主意。”
魏禹皱了皱眉,并不十分相信。
大长公主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且不说她对柴蓝蓝的疼爱,就拿心胸谋略来说,绝不会如此短视。
梁婉轻叹一声,心疼道:“昨日柴小娘子来我这里,也是坐下之后一句话不说,只管要酒,我瞧着啊,当真不忍。”
她看了魏禹一眼,迟疑道:“魏少卿,如今只有一个法子,既能解了柴小娘子的困局,又能撇清你跟福王的关系,你可愿一试?”
即使她不说魏禹也知道,这个法子就是让他和柴蓝蓝成亲。
魏禹盯着梁婉,问:“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是谁让你说的这些话?”
“柴小娘子说的啊!”梁婉无辜道,“你知道的,她和你一样,不嫌弃我出身卑贱,将我引为知己,这才将心事吐出……”
她咬了咬唇,道:“至于这些话,是我自己想说的,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不想让你被儿女情长迷了眼。”
魏禹放下酒盏,起身。
梁婉伸手扶他,被他挡开了。
魏禹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醉态,“婉娘,我知道你背后有人,我不管那人让你做什么,不要把手伸到福王身上。”
他走到门边,回头道:“少年时彼此扶持的情谊我没忘,愿婉娘,也别忘。”
梁婉怔怔地站着,神色复杂。
魏禹一路从平康坊走到了光德坊。
西市敲起闭市钲,足足响了六百下。
魏禹的心就如那铜钲一般,一下接一下承受着鼓槌的重击。
他与梁婉相识于微末,曾共患难,也曾交付过真心,像好友,也像亲人。
今天,似乎失去了。
就在他刚刚失去他的小金虫之后。
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总是在经历失去,鲜有得到,却总也无法习惯,依旧会心伤,会难受,依旧得是自己无声忍受。
找不到没人的地方大哭。
也没有人可以倾诉。
就连借酒消愁都不会醉。
“书昀兄,你怎么才回来?我到的都比你早!”
“闭市钲已经敲了,坊门要关了,我今天回不了王府了,就住你家了!”
“你得给我**汁面,还要把床让给我!”
小福王端着腰带,扬着下巴,鲜活又霸道。
魏禹险些以为是假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怔怔地伸出手,摸了摸。
李玺调皮地歪过脑袋,一口咬在他手上。
魏禹指尖一颤。
是了,是他的小金虫了。
“你……怎么来了?”一出口,声音哑得不像样子。
相比之下,李玺就像清晨的百灵鸟一般,机灵又活泼,“给你送吃的呀!”
“你是不知道,郑哥哥居然带我去吃什么‘田园山水画’,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素,一片肉都没有,我根本没吃饱!我想着你或许喜欢,就点了几样最贵的——嗯?”
又被抱住了。
魏禹这次,抱得很紧。
李玺抽抽鼻子,“你……喝酒了?”
“嗯。”
李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真不理解你们这些聪明人,高兴也喝酒,不高兴也喝酒,酒就那么好喝啊?”
“呐,叫声玺哥哥,哥哥扶你回去。”
魏禹收紧双臂,闭上眼。
“虫虫,对不起。”
既然你来了,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这条注定艰难的路,要麻烦你,陪我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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