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帮李玺报了仇, 窦氏这一支滚回了老家,太后娘娘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李玺兑现承诺,带着贺兰璞到长乐宫蹭饭。
太后最喜欢这种白白胖胖、乖乖巧巧的孩子, 贺兰璞磕了个头,收到一大堆赏赐。
李玺打趣:“得了,璞表弟一来, 我就得往后排了。”
太后被他逗笑, 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明白自个儿那皮猴样,不如小石头讨喜。”
——贺兰璞的“璞”字, 意为未雕琢的美玉,幼时身体不好,为了好养活, 家里人都唤他“小石头”。
李玺伤心假哭。
贺兰璞信心为真, 忙把太后的赏赐分给他。
逗得太后笑声不断,摸摸贺兰璞的头, 感叹道:“这孩子, 跟新城小时候不大像, 倒像他爹爹。”
说完才想起来, 贺兰驸马已经过世了,新城公主这些年带着贺兰璞待在洛阳封地,就是为了给贺兰驸马守陵。
众人难免伤感。
太后略显自责,担心惹得这孩子难过。
贺兰璞反倒豁达, 主动说道:“父亲孝期过了, 母亲遣我回长安, 一来给娘娘磕个头, 二来也想让我多走动走动, 谋个差事。”
李玺道:“你要想谋差事,得跟着二哥哥。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二哥哥身边的人才是最有前程的。”
贺兰璞憨憨一笑,“小时候二哥哥就嫌我没力气,走路慢,我就不去讨他嫌了,还是跟着玺哥哥!”
李玺哈哈一笑,“那你完了,跟着我除了吃就是玩,哪里有什么差事?赶明儿你就得被新城姑母打屁股。”
“那不能够。”贺兰璞鼓了鼓肉嘟嘟的脸,小心地往樱桃上滚了一圈甜乳酪,送到太后嘴边。
太后就着他的手吃了,看看他,再看看李玺,满目慈爱。
善良又有孝心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吃饭的时候,太后突然提起:“下回把魏家那孩子一道带来,也让他尝尝这长乐宫新做出来的点心什么样。”
李玺脸一红,可心虚了。
每次他给魏禹带点心,都说是自己吃,没承想,太后心里门儿清。
出宫的时候,刚好在承天门外碰见了魏禹。
贺兰璞非常识相地跟李玺拉开距离,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嫂嫂”。
李玺踹了他一脚。
贺兰璞爬上自家马车,跑走了。
李玺清了清嗓子,瞄了眼魏禹,道:“他乱叫的,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魏禹浅笑着。
求之不得。
李玺摆了摆手,“那我走了,明日学宫见。”
魏禹轻夹马腹,跟上他的牛车,“我伴王爷走一程。”说完又加了句,“刚好顺路。”
李玺看向承天门西边,那是魏禹家的方向;又看了眼承天门东边,自己家的方向。
这叫顺路?
魏禹轻咳一声:“我不回家,去平康坊……办点事。”
李玺信以为真,“去看胡旋舞吗?”
“你想去?”
魏禹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整理出一套方案——让不良人给胡旋阁传信,暂停营业,开启门窗,散去酒气,摆好瓜果点心,准备好雅间,带李玺过去。
李玺摇摇头,“今日不行,我答应了三姐姐早点回去。”
魏禹略失望,却没显出来,只淡声道:“走。”
能相伴一路,送他平安到家,足矣。
李玺从车上跳下来,“我和你一道骑马,还能挨得近点,说说话。”
说着,就朝无花果招了招手。
无花果颠颠地跑过来,手里牵着一匹健壮的小黑马。
如《陌上桑》中描述的那般,“黄金络马头,青丝系马尾”,背上还搭着个雕花马鞍。
李玺翻身上马,朝魏禹显摆,“新得的小马王,怎么样?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帮忙,圣人也舍不得给我。”
魏禹勾唇,“王爷打算如何谢我?”
李玺作惊讶状,“嘴上谢谢还不成吗?难不成还得送东西?”
“只口头言谢,想来不会有第二回了,送些东西,才叫有来有往。”魏禹笑意渐浓。
李玺夸张地叹了口气,“好,那就明日午膳请你去长乐宫吃好了。唉,少不得求求祖母,把我的饭食分你一半。”
“那就多谢王爷了。”
“光口头谢不行哦!”
相视一笑,各自惊艳。
夕阳,晚钟,心爱之人。
来来往往的百姓,天子脚下的烟火气。
人间至美,不过如此。
***
回到王府,李玺被李木槿拉去插花,目标是——做出全学宫最好看的,惊艳所有人。
李玺觉得,就自家三姐姐这水平,惊艳所有人够呛,倒是能惊呆所有人。
然而,李木槿不认命,拉着他做了大半宿。
第二天,李玺是闭着眼睛飘进学宫的。
刚一进大课室,贺兰璞就冲过来,兴冲冲地跟他讲一个大新闻——学宫要重选学令官了!
李玺一个激灵,想起了那些年自己被学令官支配的恐惧。
所谓“学令官”,就是所有学子的头头,有惩戒之权,能跟学正对话,还有资格发起诗歌唱和、鹅池论辩之类的“学术活动”,总之权力非常之大。
李玺最怕的就是这个“惩戒之权”。
当年他在学宫的时候,学令官是柴阳,那家伙没少罚他!
贺兰璞兴致勃勃地分析:“男学和女学各选一个,女学那边不是槿姐姐就是柴家表姐——柴家表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男学呢?若窦仲还在,八成是他,如今他没了,会是谁?”
听到那句“没了”,李玺喷笑:“别说他‘没了’,就算他没没,也不可能是他。”
学令官选的可不是小霸王,得德行、人品、才学俱佳,还得家世好,为人公正,方能服众。
就拿上一届的柴阳来说,就算李玺和他们兄妹不对付,也不得不说,柴阳处事从不偏颇,就算罚他也是有理有据。
这一届……
李玺摇摇头,还真没这么突出的。
反正轮不到自己头上,李玺兴趣缺缺地趴在桌子上补觉。
贺兰璞和他头挨头趴着,唉声叹气:“如果能有一个像孔嘉哥哥那样的人就好了,当年孔嘉哥哥在国子学读书时,就是学令官,就连圣人都夸他管得好。”
李玺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你说谁?”
贺兰璞吓了一跳,“孔、孔嘉哥哥呀……有什么不对吗?”
李玺眯眼,“郑孔嘉?你为何叫他哥哥?”
贺兰璞点点头,“我父亲生前同郑伯伯是好友,我小时候跟孔嘉哥哥一道读过书。”
李玺顿时悲愤,“你真幸福。”
和心上人一起读书什么的,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
“你是说,郑哥、郑孔嘉做过学令官?”
“是啊,他那会儿可厉害了,带着国子学和太学、宫学开月旦论辩,连赢三场,得圣人嘉奖,第二年就中了进士,只比魏少卿晚一年。”
哦,比书昀兄还晚一年呢……
不对,怎么一不小心偏向书昀兄了。
李玺握了握拳,既然心上人做过学令官,自己也要做!
李玺一上午都在琢磨这件事。
上大课的时候,夫子不管他,上小课的时候就不行了。
第一次,魏夫子装作没看见。
第二次,魏夫子忍了。
第三次,魏夫子讲《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时,说到妈宝男都是渣渣,小福王又走神了。
这就不能忍了。
拐杖、哦,不,戒尺拿出来,小嫩手拉开,啪啪啪,三下。
被打了,李玺才反应过来,硬挤出两滴泪,“你又打我!”
魏夫子不为所动,“你自己说说,短短两刻钟,走神几次了?”
李玺心虚,蜷着被打的手,闷闷地问:“你知道要选学令官了?”
魏禹嗯了声,“本届学令官需得由五位学正商议选出……”顿了一下,“你想当?”
李玺趴到桌上,自暴自弃道:“想有什么用,又不会选我。”
“想就有用。”魏禹点了点那篇《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背一遍,我帮你。”
李玺嗖地坐直了,“你说真的?”
“背过再说。”
李玺低头,又噗的一下蔫了,“这么多字!”
“背。”
背就背!
“三日断五X……”
“疋(匹)。”
“三日断五疋,大人故嫌迟……阿母得闻之,XX便大怒……”
“槌牀。”
小福王摔书,“不背了,太难了!”
“学令官。”
“……”
开始撒娇,“手疼,揉揉。”
魏夫子轻叹一声,纵着。
揉完一只又伸另一只。
魏夫子挑眉,“这只也被打了?”
小福王坏笑,“提前揉,防止被打。”
魏夫子抓起戒尺,“那就打了再揉,也不算白揉。”
小福王讪讪一笑,暗搓搓把手缩回去,“算了算了,我还是背诗!”
背也不老老实实背,边背边吐槽: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啊,好惨。”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死了有啥用?傻丫头。”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啧啧啧,活该!”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切,没用。”
[注]
魏禹深吸一口气,默念十遍:“淡定,淡定,淡定,慢慢教就好……”
中午,李玺带着魏禹去长乐宫用午膳。
太后娘娘并没把他当成李玺的夫子,完全是对待小辈的态度,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又赏了一方上好的端砚。
离开的时候,窦青苔装了满满一匣子点心,让他分给其余夫子吃,就是怕他受排挤。
即便如此,魏禹还是遭到了冷嘲热讽。
“魏少卿命比嫦娥,所谓‘一步登天’说的就是他了。”
“还是林学正好才思,后学方才只想到了‘驸马’,怎么也没想到‘嫦娥’一比。”
“驸马确实不妥,若往写实了说,怎么也该叫声‘王妃’。”
“……”
文人雅士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不带,却字字戳心窝。
只是,这样的伤害只对那些在意的人有效,魏禹根本不在乎。
砚台一摆,点心匣子一掀,自己挑了喜欢的甜口慢悠悠吃起来,好过喂了那些多嘴多舌的红眼病。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这样。
做学问的人,还是耿直良善者居多。
有人过来解围,也有人不着痕迹地安慰魏禹。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学令官一事。
方才那个拿嫦娥作比的林学正哼了声,道:“老夫暂且想不出哪个最合适,但可以肯定有一个人最不合适。”
这样的挑衅,正中魏禹下怀,“魏某首推福王。”
林学正眼睛都要瞪出来,“你哪来的底气?”
魏禹不着痕迹给他下套,“福王虽学得慢,却也有他的优点,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行?”
林学正哼道:“这是随便试试就行的事吗?若让国子学和太学知道咱们选出一个如此不学无术的,还不笑掉大牙!”
魏禹挑眉,“那依林学正之意,怎样才不会被笑掉大牙?”
“不说别的,‘五经’之中至少要通一经罢!”
“如何算通?”
林学正哼笑:“诵读、注疏、援引、解经,样样熟记于心,熟用于笔,方为‘精通’。至于那位福王,呵呵,他能过了‘诵读’一关就不错了!”
魏禹勾唇,“那就这么说定了。以三日为期,月末旬考之时,若福王能诵读一经,便选他做学令官。”
林学正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套路了。
脸都不要了,面红耳赤往回拾:“五经有长有短,有好背的有难背的,你若单挑又短又好记的,再给他透透题,那还考什么考!”
魏禹淡定道:“不若林学正指定一经,届时考题不由我出,你来问,如何?”
林学正拧着眉,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他咬了咬牙,道:“今文《尚书》。”
众人一怔,都觉得他过分了。
今文《尚书》虽不长,却拗口难记,很多句子皆与政务有关,小福王连《诗经》这样的歌辞都没背全,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背完《尚书》?
“就今文《尚书》。烦请诸位做个见证,若福王能做到,这‘学令官’就与诸位的爱徒无缘了。”魏禹并不惊慌,也丝毫看不出得意之色,只淡然地执了执手。
单是这风度,便已胜了一筹。
众人皆执手回礼,愿意做这个见证。
休憩间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到学子们中间,只有李玺知道了。
不过,魏禹只告诉他自己跟林学正打了个赌,并没提还有“学令官”这个彩头。
如果李玺知道这个赌约是为了自己,兴许还不会太上心,摊到魏禹身上,就变得异常努力。
他非常讲义气,不想让魏禹输。
原来背首诗都要哄一哄,打三下,这回二万五千多字的《尚书》,说背就背了。
第一天,念了两遍就背过了,魏禹奖励他玩了大半日。
第二天,魏禹开始讲解注疏及体现的思想内涵,一边讲还要一边应对他杂七杂八的问题。
周公为什么不自己做皇帝?
那些亡国之君学过《尚书》吗?
学过还国破人亡,看来也没啥用。
——若非是放在心坎上的人,魏禹早一巴掌拍死了。
终于,到了旬考。
不止李玺一个人参考,所有学子都要考。只不过,李玺破天荒地成了最受瞩目的那个。
林学正出上一句,他接下一句,接了十来句,都对了。
林学正脸色不大好了,改成他说两个字,让李玺接前一句,还要说出自己的理解。
说白了就是既要背诵,还要现场编个小作文。
这时候已经有几位耿直的夫子不满了,林学正这分明就是故意为难,即便明经科考试,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魏禹,以为他会有意见。没承想,魏禹始终淡定如山,一副完全信任的神态。
李玺没让他失望。
提到贪腐之事,李玺一反常规,见解独到。
“每到年底,吏部考评百官,都有人往福王府送东西,希望我在太后娘娘和圣人面前说说好话,但是,我从来没动过心。”
“是因为我品德高尚吗?不,是他们送的东西不够好。”
众人一怔,纷纷露出诡异之色。
这小福王,真敢说啊!
李玺朝魏禹挑了挑眉,侃侃而谈:“平日里太后娘娘和圣人常常赏我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我心内感激,时时记得他们的苦心。”
“所以,无论那些人送什么,都不会令我动心。因为我已经有了最好的。还有,我怕挨揍。”
李玺眨了眨眼,玩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圣人一言不合就要抽我鞭子,可疼了。”
学子们哄堂大笑。
莫名有点喜欢这个逗趣的小福王了。
夫子们却纷纷露出严肃之色,他们已经猜到李玺接下来要说什么。
“无论是京城高官,还是远县小吏,倘若俸银够高,常记君上恩德,怎么会忘了为官的本分?”
“当然,总有一些黑心白眼狼,对他再好都没用,一鞭子抽死就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鱼肉百姓的下场!”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重重地敲在众人心头。
众人皆暗自惊叹:这位“不学无术”的小福王,竟有这般见识!
直到旬考结束,许多人都没回过神。
包括魏禹。
他以为,过目不忘就已经是上天厚爱这位小金虫了,没想到,这份“厚爱”还能更厚。
他的见识,他的巧思,他的通透,他的恩威并施、赏罚有度,皆是不可多得的天赋。
为君者的天赋。
窗外,李鸿背着手,神色莫名。
姜德安借机拍马屁:“老奴虽不懂政事,却也觉得小王爷这番论断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深思。”
“高俸养廉,重典治贪。”——李玺的观点总结起来就是这八个字。
十几年前,也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是她教小宝的吗?
不,不可能。
她已经十六年没有回过长安了。
李鸿闭了闭眼,沉声道:“给黔州传旨,命崔沅,回长安。”
姜德安一愣,“是、是回京述职,还是……”
“携家眷,回京待命。”
李鸿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愈加坚定,“郑孞不日大婚,她这个做长姐的,怎能不回来看看。”
姜德安脸色煞白。
乱了。
这下要出大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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