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魔极宗。
天际低沉, 天空灰暗的仿佛是在往下坠落。
高耸入云的魔极峰上,本是金碧辉煌的殿宇,却连飞起的檐角都透露出几分死气, 恐怖又阴森。
一条长长的台阶, 从魔极峰主殿的王座之上, 一路向下。山脚下, 台阶尽头,裴天落像是一条死狗, 跪趴在地上。
魔尊仍旧在发泄着他的怒火。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愤怒的时刻。
被一个他从前完全看不上眼的天宫太子这种小辈戏耍, 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 甚至远远胜过他当年被逐出方寸山。
那时归根到底, 不过是理念不同。
如今这却是彻彻底底的耻辱!
王玄之这个小辈, 此次的战绩有多么辉煌,就显得魔尊这个大乘巅峰, 是多么可笑。
他找不到正主发泄,只能迁怒于自己的手下。
其实梵少主这些想法,没有一条有错处。
假使魔尊是梵少主, 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是因为王玄之太强, 一次次出人预料, 甚至强到能强行炼化两界通道, 直接把两界通道迁移走,这才显得梵少主的所有谋划, 都像是笑话。
正是因为理智上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知道姓梵的此人可堪大用, 知道魔教如今死伤太多, 还要留着这个第六阶强者, 魔尊才没有下死手。
不过他这些盛怒之下的折磨, 也够裴天落受的了。
确实很疼啊。
上一次像这样疼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圣主一寸寸碾碎我的血肉。
裴天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像是被一片片撕裂。
但是他却很开心,还对小宋晏笑了。
小宋晏快被这个疯子吓坏了:“你笑什么?”
裴天落:“这或许是某种惩罚,因为我罪孽深重。你有没有听说过那种民间传说,恶人死后是要下地狱的,根据他们生前犯的罪行不同,承受不同的处刑,抽打折磨、下油锅、刀山火海……
这种故事的内在逻辑是不是说明,人们认为,恶人承受极致的痛苦,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洗净他们的罪孽。如果我能下完十八层地狱,当我站在姐姐面前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变成一个干净的灵魂,像你这样。”
小宋晏:“这只是说明你笨!你就该跟着王玄之他们一起逃走,不该为了什么第六阶傀儡留下。”
他想通过聊天帮助裴天落缓解疼痛,竭力回想着老师上课讲过的内容,“十八层地狱是下不完的,有一层名为无间道,无间就是永不间断的意思,永不超生的地狱,就叫无间地狱,在那里要永不间断地受苦。”
笑得正开心的裴天落,忽然又哭了。
小宋晏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这疯子。
裴天落是个恶魔,他根本没有同理心,肆无忌惮地降下天灾,给别人带来痛苦。
这世间待他太苦,他没有过过一天甜的日子。看到别人幸福的画面,他最先腾起的就是破坏欲。
他憎恶别人的幸福,好像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得到幸福,只有他永远不配。
雷诺可以很幸福。
在孤儿院里就有那么多同伴,后来被一对很慷慨的夫妇收养,他们送他去上学,他成为了一个很优秀的木匠,远近街里的人都找他打造家具。
裴天落有一次路过人间,见到雷诺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小小的女儿坐在他的肩头,他在那不大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高兴地说着:“骑大马咯!”
妻子含笑看着这对父女。
一个在闹,一个在笑。
多幸福的画面啊。
但裴天落就是觉得,雷诺脸上的笑容好刺眼。
刺眼到裴天落立刻就在那座城市降下了瘟疫。
雷诺会死,他的妻子会死,他的女儿也会死。
他们死前都会承受无尽的痛苦。
他们彼此之间的爱,会让他们更加痛苦,亲眼看着挚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圣主可以很幸福。
他是北境之主,所有红衣主教都吹捧他,人们像供奉神明那样供奉他。
他既有出自贵族的妻子纪心柔,也有媚艳的情妇。他宠爱情妇的儿子裴天赐,正妻便抛弃亲生儿子不要,陪他一起宠着裴天赐。
他那草包儿子,圣主想要宠他,便能为他挖去裴天落的天灵根,扶持他做圣子。
那一对父子在北境受万人敬仰。
圣主最遗憾的一件事,是还不够强,还没办法统一南北两境。
而这丝毫不影响他幸福美满的人生。
那个喜欢裴天落的异瞳,想要让他当孪|宠的贵族老男人很幸福。
所有人都很幸福。
凭什么这些肆无忌惮毁了别人人生的人,却还可以拥有那么幸福的人生?
“幸福”和“亲人”一样,都是裴天落最讨厌的词汇!
这个世界**、疯狂,没有人性。
他们不配拥有幸福。
裴天落想要毁了这个腐烂的世界。
识海里,裴天落后背倚着墙,双手捂着脸,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泪水从他的指缝间大滴大滴地落下,“我一直都在无间地狱里,从我喜欢上姐姐,却清晰地意识到,她只是一个傀儡,是我亲手杀了她这个事实的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被困在这一重地狱里。
从来没有人对我好过,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第一次有人对我好,第一次我喜欢上人家,可是她却早就被我害死了。可我能怎么办呢,这是一个悖论啊,如果不是我用摄魂术,把她变成我的傀儡,她根本不会对我好。
我恨过自己。
你怎么那么没用啊。
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傀儡?
你所有的喜欢,她所有的温柔,全都是假象。
可是越是接近姐姐,越是了解她,我就越是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她会喜欢我的,她会对我好的。
如果我和她之间,没有隔着一个那么沉重的前世。
如果我像你这样遇到了她——
她会为我主持公道,她会对我很温柔,因为没有摄魂术的影响,她可能不会直接把我领养回神殿当弟弟,但只要她在神祭日上看到我被人欺负,她就会惩罚他们的。
她会成为我人生里的光。
宋晏,我会比你更善良的。
可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傻子啊,没有人教过我,被欺负以后,应该向神女求助。
现实中,真正的神祭日那天,我被雷诺绑在树桩上,我听到他们说,‘真好奇瞎子是什么感觉,我们今天来玩点不一样的。’
他们用布蒙住了眼睛,手里拿着飞刀,他们告诉我,‘傻子你别怕,我们要扎的只是你身后的树桩,如果你因为害怕动来动去的,刀子可能就扎在你身上了。’
我很害怕,但我不敢动,我一下都没有动,可是那些刀子还是全都扎在了我身上。
直到今时今日,哪怕我已经经历过了这么多,哪怕我已经贵为堕落神主,他们那充满恶劣又满是快意的笑声,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
每一夜、每一夜。
我无法入睡,我的耳畔萦绕的都是这样的声音。
雷诺的欺凌、圣主的痛骂、那个贵族猥|琐的调笑、纪心柔的责怪、裴天赐的炫耀……
整夜整夜在我耳边。
他们每个人。
我走不出去的。
我那天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挣不开他们绑的绳索,所有人都在外面参加神祭日,雷诺他们接受了神女的赐福,神殿向每个人分发了食物和糖果。
他们吃着甜甜的巧克力。
三月三的阳光很灿烂。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傻子被绑在树桩上。
我走不出去这些梦魇。
就像我那天怎么也无法挣脱绳索。
宋晏,我不厉害,我没什么厉害的。
我一直都只是阴沟里的老鼠,谁看见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从前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应该被毁灭。
毁灭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不是的,姐姐不是的。
这个世界**、堕落,没人性。
但姐姐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从这一方面来说,其实这个摄魂术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它给了我一个走近姐姐的机会。
我见过光了。
那光,我已经见过了。
它温暖过我。
我前世缺的,只是一个像你这样,遇见她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个概念,对于神明而言,时间并不是线性的,它是无数的点汇聚而成,在同一个点上,既有真实时间,同时也存在无数虚时间。每一个瞬间都同时存在无数种可能,我们最终看到的现实,是所有可能中和出来的那个结果。
我好累啊,我不想再坚持下去了,不想再跟天道斗了,我想死。
等我死后,或许在某一个虚时间里,在某一种可能性里,我也像你一样,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姐姐。
或许那天,我挣开了那道绳索,也跑着奔向了神祭盛典。
神殿的马车会停下,那道空灵如天籁的声音会问我,孩子,你怎么受伤了?”
裴天落快要疼得彻底昏死过去了。
他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觉得魔尊像是把他绑了起来,又摔在地上……
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袭黑袍的边角。
他似乎闻到了某种很淡的冷香。
是姐姐吗?
姐姐。
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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