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来, 陪我看看喜服做的怎么样了。”大奶奶带尹子墨来到一个绣铺, 他曾经在这里瞟见过一缎莹纱,现在走进去才发现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从外看是个不大的铺子, 越往里走越显光辉。
书生看着那柜子上被透明琉璃封存的一缎缎美丽无匹的布料, 是都城也遍寻不到的手艺。这个小村子, 是什么来头。
“大奶奶。”一个穿着对襟罗裙的貌美绣娘婷婷行了一礼,“已经照您的吩咐, 用了弥天纱、红海杉、金雀绸……我们昨日商讨了些许,大抵的版样已经出来了,您来看看。”
她温声细语,领着二人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帘后, 数十姣好娉婷女子穿着美丽的红裙, 挽着白鸢发, 插着黑红色的苦木发簪, 手里捻着线或是精巧的剪子,围着正中被架在一方雕红木的喜服忙碌。
那喜服主调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展翅欲飞的朱雀,却没用一分金线,而是烧成细丝如发的银。在阳光下盈盈闪动的薄纱随着微风浮动, 如同海中波浪叠起, 柔柔绕绕缠住人心。一方小天地中构造着万人惊羡的喜服。
“后生, 你看着怎么样?”
心底的思绪散去, 尹子墨移开视线, 这其中都是女子,倒是他一个没关系的男人比新郎更先见了喜服,总有几分不妥。他垂着眼,口吻赞叹:“夺天地之造化,我竟不知天下的绣女谁还能织出这等喜服。”
若是将银丝换成金线,便是说一句王后成礼的正服也不过如此。即使这般,银丝绣成的朱雀比庄重的金线更为清冽仙气,好似下一刻便成天上仙,这银色和红色交织,又多了几分婉约动人。
不知谁能将这喜服穿在身上,到时恐是人衬衣裳。
“喜欢就好,你来自外头,眼界比我一个老婆子高多了,”大奶奶开心得很,满脸的皱纹也浅了几分,“来,老婆子高兴,海娘子,给他也量一量。”
尹子墨一愣,往后退了几步:“这不必……”
领着他们进来的海绣娘掩唇一笑:“俊俏小伙害羞着哩,大奶奶莫为难人家,这身量我看几眼便晓得了。”
大奶奶恍悟:“哎,都忘了你的一双厉害眼睛。”见书生有几分尴尬,她乐呵呵地安慰,“过两日咱村办喜事,每人都要有一正经的红色衣裳,你这不行,让海娘子她们做,手快得很。”
尹子墨推却不过,他心里叹了口气,面对慈祥的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跟了自己多时的玉佩递给对方,这本是他时常挂在腰间,忧被人看中劫了去才收起来。大奶奶她不收银钱,这个玉佩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拿出来的东西。
大奶奶皱着眉:“使不得使不得,我不是说了,咱村子用不着贵重的东西。”
面前就是精美绝伦的布匹和出神入化的绣艺,书生难得一噎,还是坚持让老人收下,不然他便不能安心。
大奶奶皱着眉,她怎么能收主子夫婿的礼,乱了乱了!
海娘子倒是靠近大奶奶,轻声说道:“大奶奶就手下吧……不是正好凑一对……”
老人想到主子案台上孤零零的环玉,心里一动,有些犹豫。
捕捉到字眼,尹子墨用内力封了听觉,等海娘子说动大奶奶才解开,全然不知自己错过了唯一一次机会——探知真相的机会。
大奶奶收下了玉,由此歉疚般对尹子墨更好了些。穆穆成天那眼睛瞪着他,偶尔气的狠了要破口骂这个不要脸的书生些什么时,就会被从各种地方钻出来的小丫头芽芽笑嘻嘻捂着嘴巴拖走。
第三日,是定下的大喜日子,尹子墨难得发现穆穆鼓着脸坐在餐桌旁,似乎是认命般,别别扭扭给他夹了一块肉:“对,对不起,你可别和仙女姐姐告状。”
他哪里认识什么仙女姐姐。
尹子墨从脑海里回顾一圈,最漂亮的是海娘子。他坦然接受了这点小贿|赂,吃完饭便被大奶奶催着去沐浴换衣。
是了,他今个儿也要入乡随俗穿红衣。听老人说海娘子正在把外衣送来,尹子墨在雾气袅绕中,拿起那一件崭新的雪白里衣,有几分异样从心底划过。不是说红色的?
他穿上了繁琐的里衣,是很少见的蝶扣。
只穿里衣当然不行,他批了件自己的外套,大奶奶适时地敲了敲门,苍老的手伸进来红色布料的一角。
书生松了口气,抬手去接,忽而被老人抓住手腕,一丝轻微的刺痛后,他敏锐地发现自己的意识逐渐陷入黑暗。
尹子墨惊觉着了道,他用内力驱散睡衣,浑身内力却不听从调动。
是水!沐浴的水有问题!
再怎么惊悔,也只能倒地任凭摆布。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能避开劫匪、杀手和官宦间的勾心斗角,没能避开慈善面容下的诡计。真是好好给他上了一课。
门被推开,大奶奶带着几个少年郎走入,给尹子墨换上一身华美宽大的新郎喜服。
“你们轻手轻脚些,可千万别伤着人。”
“知道的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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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的意识挣扎着,尹子墨用力掐紧掌心,溢出了血丝,疼痛让他清明一分。还是不能动弹。
耳畔隐约传来红白喜事的唢呐吹打,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庄严的跪拜。恍惚间仿佛进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还没醒么。
新郎全然不知自己正躺在一方红色的棺木中,村民们全都簇拥着,向祠堂后的红色房子走去。
芽芽得了一大把喜糖,笑弯了眼睛,美滋滋地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兜兜里,拉着不乐意的穆穆往前跑:“好啦别不开心啦,你不想看看仙女姐姐么?”
穆穆心里一动,脚跟着跑了起来。
大奶奶走在最前头,指挥人把棺木放在房子正中,她一步三扣,从祭拜的案台下抱出一个阴檀木盒子,里头是她主子的骨灰。
想到往事,老人眼角有些泪光,但这是大喜的日子,她生生逼了回去。高声道:“上烛台——”
村民们从村中的唯一一条大路开始,各家各户门前都点燃了一根白色蜡烛。
白的晃眼、白的心慌。
所有村民静静守着自己的白蜡烛,而大奶奶和几个村子里的老家伙跪在案台前,棺木被打开,有庄严肃穆蓄着胡子的老人点燃了唯一一根红蜡烛,烛泪滴落进檀木盒里的骨灰上,滴落在尹子墨的右手手腕上。
大奶奶不舍地看着老人将沾在烛泪上的骨灰,一点点挑出,放在了新郎官手腕间,形成三个点。
骨灰太少,少一点她都心疼。
新绣出的礼服在巨大的香炉中被点燃,袅袅青烟顺着香气四散。
黄昏来临,大奶奶遥遥望着村门口最头上的白蜡烛,喃喃念着:“主子,回来吧。”
“今个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回来吧。”
村子里其实没多少人真的见过新娘子面容,但他们都虔诚的守着白蜡烛,不让它熄灭。
终于,在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后,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了村门口。大奶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主子。
她忍住哽咽,带着喜意传声:“新娘子来喽!——”
惊天的唢呐声突兀响起,惊得步音一顿。
她本高兴自己多了套衣服穿,虽有些重,哪里知晓来了这么一出。
白蜡烛是可以吃的,但一条路的白蜡烛明显是告诉她有事。
步音顺从地往前走,她没有左右看,奇怪的是总感觉平日里看不见自己的村民们好似突然开了阴阳眼,一个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有些迟疑地走向自己栖身之所中心的棺木,心里告诉她,里面有一个和自己有关的人。
她飞上棺木,探头一看。
唔,这不是她的“食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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