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七岁的秋冬

    对于惠妃是不是被皇帝冷落这件事, 前?头的宗室大爷们是不怎么敏感的,最多感叹两句皇帝对儿子真真宽容,是个慈父。然而?消息传到了后妃们的席位间,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除却惠妃外?的高位妃嫔, 或多或少在明面上?表示拥护万岁爷的决定, 太子就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多多少少有看大阿哥笑话的意思, 觉得惠妃迟早要?受连累。如今明珠倒台, 惠妃称病连中秋宴都没法参加,这可?真是本朝后宫前?所未有的好戏。

    真应了“当初有多风光, 今日?就有多狼狈”这句话。生了皇长子的荣耀,养大了娘家人的野心,最终到了这一步。作为二?十年的竞争对手们,心里?那种混杂着扬眉吐气和兔死狐悲的感受, 简直酸爽得不得了。

    没想到, 这还没结束。这就被皇帝原谅了?现在的宫斗都像坐过山车一样了吗?

    从佟皇贵妃以下, 都在金银华服中陷入了沉默。

    还是最八面玲珑的德妃率先笑着道?:“可?惜我不懂诗,倒是少了一份与皇上?同乐的乐趣。”

    “德妃过谦了。”佟皇贵妃神色松动, 接住德妃的话,“回头你我姐妹跟皇上?讨要?一二?, 也欣赏一下小八写给惠妃姐姐的孝诗,是如何光景。”她向来以宫中才女?自居, 似乎兴趣点真在好诗上?。

    荣妃暗暗咬了咬牙,强笑道?:“小孩子的玩笑之作罢了, 依我看就是个引子,皇上?还是体恤惠妃母子的。”

    荣妃最近不太对劲的样子,不知是什么事情刺激了她, 又勾起了和惠妃的旧日?恩怨。这样子的酸话,旁的人兴许不会管,但席间还有个宜妃,最看不惯荣妃心口不一的样子。

    “胤祺就不是能写诗的料,我一直愁的不行,就该让他?跟兄弟们学学。既然皇贵妃有兴致,不如带妹妹一个。”说到这里?宜妃瞥了荣妃一眼,“这小八还能说是童言童语,但三阿哥可?是一向说得汉学极佳。将三阿哥今日?的孝诗讨了来,想必能训导我那个小子。”

    荣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绷不住。宜妃就差没指着鼻子嘲笑三阿哥写的诗还不如刚上?学的老八了。儿子

    是荣妃的逆鳞,渐渐长大的阿哥正是要?名声的时候,这怎么能忍过去?

    “宜妃妹妹,且不说胤祉如何,五阿哥着实有些?荒废汉学了。我听说八月里?皇上?在无逸斋大考皇子们的时候,只有五阿哥一个人是用蒙语对答的。虽是皇上?有一片慈父之心,但孩子们也该知上?进才是。”

    好哇,我的五阿哥不知上?进。宜妃柳眉一竖,冷笑道?:“放眼无逸斋的小阿哥,就属三阿哥最上?进。四更起就在讨源书屋门口候着了,可?不是上?进?”

    讨源书屋可?不是真的书屋,是太子在畅春园里?起居的地方。

    席间的□□味到这里?已经很浓了。四妃当中的两个都已经面色扭曲。佟皇贵妃不得不出?来转移话题:“都是有儿子的人,在妹妹们跟前?炫耀什么?也不怕被记恨?”

    底下的莺莺燕燕连忙称不敢。

    宜妃也是心头一凛,忘了皇贵妃也是儿子这个话题的敏感人群,自己?以后可?不能轻易拿儿子做筏子去堵别?人了。于是宜妃娘娘装模作样地舀起一勺热汤,道?:“皇贵妃说的是,是臣妾不会说话。罢了罢了,还是多吃点东西,回头还要?给惠妃姐姐道?喜呢。”说完,就去看良贵人。

    其他?妃嫔也跟着去看良贵人。

    冰美人抱着小女?儿,一口一口喂鸡蛋羹。她低垂着头,目光只落在不哭不闹的十三格格身上?,仿佛处于言论中心的并不是她儿子。

    宜妃:……也是,良贵人要?是能跟惠妃闹起来,那也就不是良贵人了。看着良贵人生完孩子后依旧无可?挑剔的面部线条,宜妃又让大宫女?给自己?盛了碗燕窝粥。

    保养保养,爱惜自己?走起来。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的氛围中,中秋的圆月越升越高,直至到达天顶。梆,梆梆,打更声响起的时候,畅春园前?湖畔的宴席已经散场,星星点点的灯笼排成几条不同的长河,或者回到后湖旁边的小院里?,或者从前?门离开园林。一同分散而?去的还有皇帝亲手切分的大月饼,似乎是要?将国泰民安的期许带给每一个他?看中的贵人。

    而?这其中的一块,此时就搁在惠妃跟前?的盘子里?。

    “没想到还是八弟立了功劳。”大阿哥胤禔在惠妃对面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会那些?弱弱鸡鸡的玩意儿。”

    深夜的屋里?很昏暗,照不亮惠妃的表情。只能看清她拿着一把花纹精致的小餐刀,将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月饼细细分成十来块,自己?只取了其中一块,慢慢吃了。祭月用的大月饼并不好吃,重油重糖,再加上?存放的时间久了,外?皮变得干硬,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在唾液作用下达到可?以下咽的地步。

    一直到嘴里?所有的月饼都咽下去了,惠妃才擦了擦嘴,推开月饼盘子,跟嬷嬷道?:“剩下的你们分食了罢,也沾沾皇上?的恩德。”

    宫女?太监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但见主子坚决,便?也欢喜地受了。这么长时间提心吊胆,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更幸运的是主子是个有良心的主子,记得他?们共患难的好。

    “小八聪慧,是好事。”空出?手来的惠妃跟大儿子说。

    大阿哥愣了好几秒,才找到高兴的理由:“额娘,太子脸色难看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盼着额娘和叔公都会万劫不复呢。可?惜啊,我们好人有好报,得道?者多助。这不……”

    “夜深了,你奉完药就回西花园,莫连累你媳妇久等?。”

    在烛火的阴影里?低眉顺目的大福晋连忙站起来称不累。小夫妻俩从宫女?的托盘上?取过那碗其实是甘草水的“药”,服侍惠妃喝下,而?后就跪安告退。

    只是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惠妃的声音道?:“若是有良贵人与我不和的传言,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大阿哥和大福晋都愣住了。

    还是大福晋先反应过来,拉了拉丈夫的手。大阿哥:“啊?哦。”他?再傻也意识到惠妃是要?演戏了,只是——“有必要?如此吗?那我该怎么面对小八呢?”

    “你想怎么对待小八?”

    大阿哥皱起了眉头,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为难:“总归是我弟弟,难道?我还能跟他?小孩子家吵架不成?”

    “呵呵呵。”惠妃笑出?声,“我儿最大的优点就在这里?了。”

    大阿哥被亲娘笑得似懂非懂。

    “所以为什么额娘要?跟良贵人不和?我又不是太子那个嫉贤妒能的,我就是有些?难受罢了,又不是小八的错。额娘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啊。”

    这不解释清楚是要?坏事的。惠妃叹息,又把大阿哥和大福晋叫到近前?,低声道?:“明珠这些?年做的事,换旁人来抄家都是轻的。本该是我们认罚的事,你说对不对?”

    大阿哥不服:“同样的事,索额图干得不比明珠少!那些?个老王爷还草菅人命呢!”

    他?音量稍微升高一些?,就被媳妇软软的小手给抓住了胳膊。大阿哥气势一泄,惠妃就已经反驳了。“旁人杀人,你杀人就对了吗?旁人不孝父母,你就可?以不孝父母了吗?”

    被老婆和老娘双双扼住了命运的喉咙的胤禔:……“额娘说的是,认罚,然后呢?”

    “我知道?你心里?想跟太子争胜负。然而?眼下,他?还是光鲜亮丽的太子;而?你,却成了贪官巨鳄的侄孙。在这种形势下,你若是还跟从前?一样跟太子争抢起来,你让你汗阿玛怎么想?”

    大阿哥张了张嘴。

    “他?会觉得,你能这般肆无忌惮冒犯太子,凭借的是纳兰性德还在朝上?行走,凭借的是纳兰明珠的人头没有落地,凭借的是你额娘还是四妃,凭借的是你有个一心帮你的八弟。”

    胤禔浑身一震,冷汗直接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皇上?也许不至于杀明珠,也不会将我废为庶人,但将纳兰性德外?放,再给良贵人升成主位岂不是轻轻松松?”

    胤禔差点炸毛炸开。

    “孩子啊,若是你汗阿玛真对你有意,今日?就不会是明珠倒台,而?是索额图了。”惠妃拉着他?的手,“那些?投靠你的人未必是不知道?这些?,但他?们是赌徒,想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前?程,你懂吗?”

    大阿哥汗流浃背地站在那里?,脸上?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孩童式的茫然。“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难道?太子上?位后就会放过我、放过纳兰家吗?”

    “那你就得好好孝敬你汗阿玛,盼望着你汗阿玛长命百岁。”惠妃的慈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目光温柔似水,“只要?时间足够长,太子总

    会犯错的。”

    相?比明珠刚刚倒台的那个难熬的夏天,朝堂重新步上?正规的秋冬过得很快。春风得意的索额图已经锁定了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首领的位置,而?曾经老仇人的儿子、大才子纳兰性德也得在他?手下担任副职。这让索额图老脸都笑开了花,成日?里?喜欢召集即将出?使的众人开会,会上?有意无意刁难一下性德更是成了他?的快乐源泉。

    纳兰性德不是明珠那样油滑的老狐狸,反而?正处在实干的年纪,为了应对索额图越来越刁钻的问题各种找罗刹俘虏学习。几个月时间下来,他?不光能背下俄罗斯皇室的谱系,就连东正教的教义都入门了。

    明珠残党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失望他?不能顶在前?面跟索额图对着干的,也有看好他?品性的。总归,在索额图高兴于铲除了最大的对手的同时,明珠所期望的大浪淘沙也在快速完成。

    腊月十八,圣驾自畅春园返回紫禁城。同日?,皇帝下诏以接连生育之功升良贵人为良嫔,迁居长春宫东侧殿。同时将八阿哥从延禧宫迁出?,安置在阿哥所。

    这个时候,十三格格已经快满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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