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 暑热还没有散尽,太医院一年一度的大考开始了。
与外人想象中的不同,太医院里不全是医术精湛的老中医, 而是一个年限和业务水平成金字塔分布的多层结构。
处于底层人数众多的叫“医生”,“生”是“学生”的生, 他们是刚刚从教习厅走出来的实习人员, 无论是扫地洗药罐还是煮饭劈柴, 都有他们的身影。运气好的能够被高层的御医收为徒弟, 比别人更早有接触病患的机会, 但大多数人要在劳作之余凭着耳聪目明听得只言片语,从而慢慢积累经验与学识。
而每年大考的考察对象, 就是这些“医生”。过了的,正式升为“医士”, 能够独立做一些工作, 同时有微薄的俸禄可拿;没过的, 可能会被打回教习厅去重新读书。
医士想升为吏目, 吏目再升御医, 这些考察的人数就一二十人,而且平时的功劳占大头,也就没有考试一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医生”考试是基础, 是太医院新鲜血液的来源。很多心里存了传承责任感的老太医是相当重视这件事的。往往是各个部门齐上阵, 联合命题,联合监考。
今年形势特殊, 调养科、妇科肯定是会大规模招人的,朱纯嘏的痘诊科向来冷门,在这种背景下面临的竞争压力越发大。老太医最近把胡子都揪掉了好些, 都是出题愁的。出得难了,怕收不到人;出得简单,又怕收进来庸医。
“要是傅为格来太医院就好了。”朱老太医感叹,“不然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带徒弟。”
小八殷勤地替老先生磨墨,劝慰他:“您老再坚持个五六年,以后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把痘诊科发扬光大,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种上痘。”
小孩子这么懂事,惹得朱老太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最后,懂事的八阿哥还替老师傅出了两道题。一道是辨药渣,将煮过的黑乎乎的药渣每人分一点,让写出里面的成分。另一道是辨穴位,手肘外两寸、虎口内、脐下一寸等等,都是常见穴位。
胤禩前世也是混成了师兄的,他又是天赋卓绝的那一挂,没少给新入门
的师弟师妹出题考校。从入门到精通,各个阶段的知识点都能在他脑子里编成题库。即便两个世界的医术有所差异,但给初学者出题,对他来说还是手到擒来。
朱纯嘏看了也高兴。“哎呦,了不得!咱们八阿哥都会出题了,出的还有模有样的。”
胤禩抿着小嘴笑了笑,顺杆爬:“那到时候我也去监考呀。”
这就是好奇想去玩,朱老太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去了可不准吵闹啊,也不准跟人说答案。”
八阿哥连连点头:“我都晓得的。跟他们说了答案那还考什么?我还等着批卷子呢。”
竟是连批卷子都惦记上了。朱太医哭笑不得:“这些人可不像阿哥这么好天赋,又勤奋。到时候可别被他们气到了。”
胤禩:???
“大多数人,是考不上功名,或者没钱学四书五经,才来学医的。”
饶是有朱老太医给胤禩打了预防针,他还是在考场上被惊到了。有人连药渣都没扒拉一下,就开始写答案了;有人满篇的错别字,用墨水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索性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交白卷;还有人,看上去一切正常,拿起卷子一批,各种张冠李戴,明明是热病的描述他能写成风寒入体,洋洋洒洒几百字半句干货没有,放出去妥妥的庸医害命。
胤禩脸上浮现出绝望。“他们还不如我四岁的小师妹呢。”他跟系统吐槽道,“我小师妹好歹对人命有敬畏之心。”
朱老太医跟胤禩感同身受,批了两张卷子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八阿哥呢!”
御医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冷漠地将一张张卷子扔进“不及格”的箩筐,淡定异常。“管那些混饭的做什么呢?”他们劝朱老太医道,“把有真才实学的挑出来才是正事。”
两百多人参加的考试,最后过关升级的只有四十余人。痘诊科分到了三个医士,皆是汉人,分别姓武、陆、齐,刚好凑了个顺子。
其中陆士成的基础最好,这次大考能排进前十。各个科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他拿定主意来了痘诊科。
陆医生,哦不,现在该叫陆医士了,他是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年轻,有一张比别人小一号的脸,更加显
得五官紧凑。只看脸其实还不错,但跟一米八的身高放在一起就有几分不协调。
他自嘲是个丑的,希望这辈子多多积福,下辈子能生得好看。“听说痘诊科还入民间防疫,常常有外出的机会,我才来的。”
也没说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看着挺朴实的。
朱纯嘏引他跟小阿哥见了面,算是认了半个弟子。陆医士不爱说话,但架不住胤禩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底子抖了个干净。
他是京城人,家里祖上据说在明朝时候有人当官,但也只是据说,详细不可考证了。朝代更替的时候,家族主干逃去了南方,他们这一支就剩老弱妇孺只好留了下来。到如今人口越发凋零,父祖皆亡,他一个人要养三个弟妹和体弱的母亲,最后一发狠丢了残缺不全的四书五经,跑太医院当学徒来了。
“有薪水,好歹家里能有口吃的。”陆小年轻说,“总不能为了我考科举,看着母亲去给人卖笑。”
他别的都好,话少肯干,思路清晰,胤禩和朱太医炮制药材的时候他主动接手,翻医书的时候他也能帮忙找资料,就是总惦记家里。
胤禩于是每次去怀恩堂给太监看病的时候也带他,借着公务的名义出宫,中午还能在陆家蹭一顿午饭。
八阿哥第一次撒着娇要去陆士成家里,陆小医士还挺不乐意的,本来就小的眉心皱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不嫌弃你家穷,真的。”胤禩指天发誓,“谁家都没有我家大,都没有我家有钱。”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在修整一新的怀恩堂偏房,旁边几个脸上长斑的小太监闻言纷纷起哄:“小八爷说得对呀!陆太医你就答应了!”
陆士成在太医院算底层,但到了怀恩堂里,生病的太监们都是恭恭敬敬叫他“陆太医”的,也不嫌弃他年纪轻学问浅。毕竟,能跑怀恩堂来做费力不讨好的活,医德这一条就妥妥的。
陆士成在善意的起哄声中犹豫了半天,终于是点了头:“那就要让小八爷看笑话了。”话毕,握了握拳头。
等到他们在老北京的胡同里七歪八拐,距离陆家家门还有五十米呢,陆士成就提着拳头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先揍翻了家门口的两个男人
。
胤禩和他的光球都惊呆了,抱在一起陷入了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干什么?
一众侍卫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助拳。
很快,陆士成一架打完,过来接他们进屋。胤禩见到了陆家几个家眷,才慢慢察觉出事情的真相。原来,陆家母亲颇有几分姿色,寡妇门前总有几个地痞骚扰。
陆士成小时候就拿石头砸他们,等长到十岁上,就开始动拳。在与流氓无赖的长期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打架经验,以至于陆医士在投太医院之前还考虑过参军。
最后是陆母差点上吊的行为,阻止了大儿子成为一介武夫。
她就是个观念传统的小妇人,听说跟着儿子一起回家的小孩是当朝八皇子,跪下了就不敢抬头了。侍卫们出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她,最后还是小周公公出手,强行将人请起来,送进了厨房里。
陆母被吓得不轻,做菜的时候放多了糖,导致一道焦溜丸子甜了,然而依旧很好吃。为了补偿陆家损耗的食材调料,胤禩照例是付了两颗金瓜子。
之后他能串门的地方就又多了一处。想吃湘菜了就去朱老太医家,想吃京菜了就去陆小太医家。至于说要请他吃饭的明珠那儿……胤禩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就假装他说的是客套话。
如此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十天以上,太医院的第二场考试,或者说比赛就到了眼前。
从前担任院判之一的胡老太医不幸去了,那自然是要从御医里补一个上去做新的院判。往常皇帝直接下旨,那么事情也就定了。今年不知怎的,皇帝那里并没有旨意下来,只说太医院讨论,能者居之。
这不就竞争起来了吗?
别看胡老太医是卷进了宫廷阴谋死的,就以为这个职位是烫手山芋了。论风险,御医和院判没差到哪里去;但要论收益,御医只是八品小吏,院判可是正六品官职,薪水和特权都差两级呢。
基本上十大御医各个都心动。
但是经过几轮暗地里的相互比较后,资历本事弱一些的自己就退出了。毕竟是个凭本事吃饭的行当,弱者上位是坐不稳的,徒惹人耻笑罢了。
最后还剩下两个竞争者,一个姓王,六十岁,是个
老资格;一个姓陈,四十多岁,算新锐。两人还真是从功绩、学问上都不相上下,又都是妇科圣手,从专业上也难以区分。
领导层定不下来,医书大修的事情也就没法推进,一时间人员再次满编的太医院气氛古怪了起来。
院使大人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不是特别想说话,他刚刚因为给太皇太后吃烤肉一事被皇帝斥责过,这会儿特别老实。
另一个管理层的朱纯嘏也不想拿主意得罪人。“我是痘诊科的,他们妇科调养,谁厉害,我怎么说得出来?”朱老头背起药箱就准备跑路,“今天约了两个蒙古王爷家的阿哥种痘呢。”
最后是身份超然的小八爷拍了柏木药案。“要不你们比过一场。”小阿哥说,“我找些妇人来。半个月之内,谁医好的人多,谁获胜。”
两位御医看看彼此脸上的斗志,都点了头。
“如此倒也公平。”
“比就比。能者居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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