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五岁的五月

    五月十五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胤禩很难说清。他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北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便是隔了好几道墙,也能听出其中的肝肠寸断。然后前面正殿亮起了小灯,有开锁开门和小太监来回跑动的声音。

    胤禩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一些蛛丝马迹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的不安,或者是兄弟尚未离开的魂魄对他的召唤,总之,五岁的小阿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到惠妃的寝室。

    在刺眼的蜡烛的光芒里,有个面目模糊的宫女躬着身,说:“永和宫阿哥……殇了。”

    胤禩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再次恢复意识,是被系统刺耳的“嘟嘟”声吵醒的。“检测到宿主脑电波异常突破阈值,现开启镇定干预……10%……40%……65%……100%,干预完成。二次扫描中……宿主体征一切正常。”

    八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湿哒哒的。良贵人亲自从后面死死抱住他,他的睡衣上全是挣扎留下的皱痕。一只袖子都卷到了胳膊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胤禩愣了好几秒,他刚刚似乎、也许是喊着要去看六哥。

    “宿主。”光球甩着尾巴跳到他头上,“你冷静呀,这都半夜了,要去也是明天去。”

    八阿哥没接这茬,反而在识海中反问:“龙龙,那天你也在。六阿哥虽然有轻微的肝肾受损,但脉搏有力思维清晰,饮食睡眠皆无不妥。突然暴毙,其中必有蹊跷。你现在不让我去,万一到了早上被人消了证据怎么办?”

    光球委委屈屈:“也可能就是之前的毒素爆发,才死的。”

    八阿哥都快气笑了:“乌草中毒,嘴唇发紫,指甲有绀,哪里是六哥那白净康健的样子?这种话安慰安慰外行就行了,我是接受不来的。”

    把系统怼得无话可说之后,胤禩又中气十足地喊起来:“我要去看六哥。我要去看六哥。呜呜呜。”

    惠妃被小豆丁吵得头疼,这大概是一向乖巧的胤禩五年来最不听话的时刻了。满宫的人一齐哄都哄不住。

    “前天六哥还好好的,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

    “你闭嘴!”

    惠妃第一次朝养子拍了桌子,“你只道求个明白,明白重要吗?我不要别人孩子的明白,我只要自家孩子的活着!”

    胤禩不敢嚎了,就泪眼婆娑地瞪着惠妃,一下一下地打嗝。

    “嘿!你还不服气!”

    “等寅时开门,我带你去永和宫。”抱着他的良贵人突然说。

    惠妃满脸不赞同。

    良贵人声音毫无波澜:“堵不如疏。”

    于是惠妃点了头,胤禩跟良贵人是第一个到永和宫致哀的。几乎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了。胤祚的尸身刚刚被装进棺材,德妃伏在上面哭得起不来身。

    在还没有搭建好的灵堂里草草供了柱香,胤禩就迫不及待地绕到后面找尸体,即便是悲痛欲绝的德妃都没阻挡他的脚步。“德额娘,我能看看六哥吗?”

    德妃慢动作似的将上半身从小棺材上抬起来,她扭过头,露出乱糟糟的发髻和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幽灵。“八阿哥……”德妃喃喃,好像是才弄明白刚刚说话的人是谁,“看……胤祚,你看……多看看……”

    胤禩被她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但依旧鼓起勇气走到六阿哥的棺材旁。棺材是新做的,仿佛还能闻到楠木的木屑味,那个他熟悉的小男孩,就仰面躺在这个量身定制的木盒里,还是白白净净的脸,安安静静的睫毛,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泛青的嘴唇,显示出死者共同的特征。

    太正常了,正常得看不出死因。

    胤禩宁可去看前世那些全身墨黑或者面如桃花的尸体,那至少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毒药的痕迹。眼前这景象,是他的学识还不够吗?

    “龙龙,开启医学诊断模块。”

    “可……可是那是给活人做的。”

    “让你做就做!”

    “好呀。”光球在宿主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人死了,就只能扫描X成像了啊……脑电波心电图都看不了了……要查毒物反应的话需要组织或者血样,这个东西我们也没有啊……或者我偷偷采一点六阿哥的头发……”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突然,它的唠叨停了。

    “宿主,死因是肺部纤维化导致的窒息。六阿哥的两个肺都全部纤维化了。”

    一个

    陌生的名词,“肺部纤维化”,然而从字面上就能大致猜到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肺部坏死的一种。“原来是这样……”胤禩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胤祚的那句“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也难怪他会觉得胤祚的脉搏有力,因为轻微缺氧,心脏补偿性加大输出,可不就是脉搏有力吗?这叫阳气虚旺,他竟然没有诊出来。

    大片大片的资料在他眼前划过:

    “肺部纤维化有多种病因,常见的有长期肺部感染……肺癌……”

    “病毒和细菌感染包括结核杆菌、肺炎球菌……”

    ……

    最后在他面前高亮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连吡啶类毒药也可引发不可逆的肺纤维化。该类药物溶于水,致死量低。服毒早期无明显症状或只有肝肾症状,三至七日后毒药代谢结束,引发肺部异常免疫反应而逐步纤维化。纤维化一旦开始,一至二日内便可导致死亡……患者晚期意识清醒,但无法说话……该类化合物可人工合成,或从某些枯草菌中提取获得。”

    寒气从麻木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像是要淹没胤禩的脖子。小六走得很痛苦,在兄弟姐妹被约束着不能去看他的最后时间里,他清醒地、孤独地感受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憋死,形同活埋。

    生命不该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善良又开朗的孩子来说,生命不该是这样的。

    胤禩艰难地将手伸进棺材,拔下一根短短的没梳进辫子里的头发。

    “叮!检测到连吡啶类药物残留,超过致死量。”

    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就像他不知道该跟永远失去笑容的胤祚说什么一样。无论是哭泣还是誓言都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显得无比苍白。

    他呆愣愣地从棺材边退开,还没走两步就被德妃扑上来抓住了肩。“你发现了什么是吗?”德妃的眼里闪着癫狂的光,指甲几乎掐进小阿哥的肉里,“你跟着院判学的医,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良贵人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扔出去:“你清醒点,胤禩才学一年。”

    “主子!”大宫女素尺和素工一左一右上前,试图扶起自家娘娘。然而德妃挣开她们,连滚带爬的又扑到八阿哥跟前,她脸色白得跟棺材里的六阿哥一样,乱发被汗水

    粘在额头上。“好孩子,好孩子……”她冰冷的手指贴上八阿哥的脸颊,迫使小阿哥跟她对视,“你可怜可怜德额娘,跟我说句实话……你六哥生前跟你那么要好,你可怜可怜德额娘……”

    “我学艺不精……”

    “这是药方!”德妃掏出一叠纸塞他怀里,“这是药渣……食谱……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胤禩抓着良贵人的衣袖,心里天平左右摇摆。他同情德妃,但他又怕说出实情,德妃会直接发疯。

    他的犹豫给了德妃错误的暗示,德妃当即站起来对着素尺素工一顿打骂。“滚,都给我滚!”向来温婉的永和宫娘娘跟个泼妇一样,把所有人都轰出了灵堂。

    “就只剩我们了。”她朝着良贵人和八阿哥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即便是这个扭曲的笑也瞬间垮塌。“我没疯,”她重新跪下来,脸距离胤禩的脸就只有十公分,“德额娘没疯。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除了你额娘和德额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陆续有致哀的后妃往永和宫来。感同身受的有,当然了,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她们注定要失望了。永和宫娘娘满脸哀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身白衣素服,更衬得身形纤瘦弱柳扶风,加上那点点泪痕,仿若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反正下朝过来的康熙是没挪开眼,在这个国事繁忙的时节,还陪德妃守了半晚上的灵。

    等胤祚下葬后,康熙又连着留宿永和宫三个晚上,那架势,是要再补给德妃一个儿子。要说德妃不愧是有好几副面孔的后宫女人,在康熙面前就算是垂泪也垂得如同一幅美人图。

    “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康熙在床上还挺好说话的,尤其是对于丧子又识趣的德妃。“说来听听。”

    德妃低头,露出洁白的后颈:“臣妾想将九格格送去给太后抚养。”

    “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一直健康。臣妾跟前的六阿哥却没保住,还是臣妾本事不够,有负皇恩。臣妾这几天总在想,孩子是不是自己养的不重要,能养活才重要。宫里贵人,太后娘娘最喜欢九格格,九格格周岁的时候说要养九格格,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话。若太后娘娘真有这意思,臣妾也是愿意的。”

    康熙摸摸她瘦下来的脸蛋,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空下来,好好调养,再生个阿哥。小阿哥……你自己养。你自己养也能养活的,朕信你。”

    德妃将洁白如玉的脸蛋贴在康熙手上,仿佛再温顺不过的白兔。然而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瞳孔里却闪着异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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