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墨睡得早, 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第二日见齐鹏更勤勉了些,想着此事算是过去了。
这件事对纪清志的教学计划全无影响, 依旧是白日里带着纪墨观摩他人看诊,晚间再给他讲其中的道理, 询问他看出怎样的结果,如此半月有余, 在纪墨以为他们几乎要在南里城定居下来的时候,纪清志又带着两人出发了。
“这一次, 要走得更远一些。”
纪清志决定了之后就行动, 全无忧心的样子,纪墨却有些担心他囊中羞涩,这些日子,正如刘大夫所言, 那村教盛行,多是不看病的人,虽得病的人同样不少, 可城中医馆药铺也不少,又有来往的游医分了病人, 纪清志几乎没给几人看病,那些得了慢性病的也不爱让他这等不长久的大夫来看, 若是看得好了些,再要换药方,人走了, 下一个大夫可就未必能够接得上了。
这里面也是很有说道的, 大部分大夫都专医一病, 比如说看面瘫的就只会治疗面瘫, 别的瘫了就要换大夫看,他是不懂的。这等分科等于又将医师一科分出若干小支来,耳鼻喉心肝脾之类的,全部分列开,让很多大夫都能有口混饭吃的绝技,其他大夫也不至于因为别人的绝技而饿死。
如纪清志这等似乎面面俱到的,却成了样样平庸的代表了。
依旧是安步当车,纪清志也不赶路,速度并不快,有的时候跟人聊天说起自家是个大夫的时候,对方若有求医需求,也会帮忙看诊,这样走走停停的,又是一月有余,才再次安定下来。
在这小城之中,纪清志依旧有相熟的人,租了对方的房子居住,没挂牌行医,也没挂靠到哪家医馆,而是每日里带着纪墨出城去村里问诊,宛若游医一样,在药箱上挂了个布幌子,就齐活了。
齐鹏留在宅子里依旧做着处理药材的活儿,纪清志只带着纪墨外出,并不远走,就在邻近城市的村子里。
这些村子邻近城市,按理来说看病十分方便,要不了一日就能在城中走一个来回,他们相对其他更为偏远的村子,也相对富庶一些,纪墨本以为纪清志会无功而返,哪里想到竟然每去一个都有病人等着似的,还不止一个病人,多有老病之人,不愿意远行的。
纪清志就找了位置坐下,挨个看过,有的时候也让纪墨试着来看,纪墨已经学会望诊,懂得其中道理,但实践上还差些,便要辅助问诊手段,这问诊上有个十问歌,一二三四定了顺序下来,只要照着有关问一遍,再结合望诊所看出来的情况,错漏的可能就小很多了。
纪墨信心满满,可真正上手之后,先被方言打败。
在城里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纪清志所用的语言乃是官方所定的雅言,即官话,城中来往的人,自诩有些身份,也多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更是官话说得流畅顺遂,不至于让人以为自己误入外国。
可到了村中就不一样了,那些年轻人还好些,有口音,但能听得懂是在说什么,可那些老人,有的可能一辈子都不曾出村过几次,嘟哝出来的话,听着就像是蛇在嘶嘶,完全感觉不到音在哪里。
若是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顶多是多学一种方言,偏又不是,围绕着城市的几个村子,竟是多有不同音的,如此就为问诊平添难度,鸡同鸭讲,能够问出什么来?
被打击到的纪墨再看纪清志,对方望诊之后只是切脉,显然早就知道语言难度,干脆不做尝试了。
“爹爹可是早就知道,故意的?我还没学切脉,哪里能够看准?”
纪墨总觉得自己被涮了。
“你怕是忘了我曾与你说过,地域与疾病有关,生活、职业也与疾病相关。”纪清志从容不迫。
“爹爹的意思是… …”
纪墨仔细回想,这个小城附近是怎样的风土人情,气候如何,人们的日饮食,又多从事怎样的职业… …这样筛一筛,十问之中的第五问就已经有了答案,再有一二可以此推测,也是一种辅助手段,并不需要再问了。
“四诊只是手段,若能在四诊之外,察得病灶所在,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所谓“一问二问”未必真的要直接问出来,能够通过观察得到答案,或者先在心中预设一个此地人群易感病症的模板来,再以各种条件圈圈套套,把最终病症确定下来,也是可以的。
“不要拘于病症,治病之策,在于解因,明其因而知解。”
纪清志给纪墨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治病案例,有一病人觉皮肤瘙痒,主要集中在胸前腹部,反复诊治均不见效,便要去砸医馆,还是有老大夫细细问来,问得何时病起,作息如何,饮食如何,一项项排除出去,才给了药方。
不是内服,不是外敷,而是用黏糊糊的糯米团在瘙痒部位滚一滚,之后再好好洗个澡就好了。
因那瘙痒非是病症,而是那人贪凉,喜爱袒胸露腹躺于树下,而那树逢此时节,会飘落绒毛下来,绒毛沾身不去,怎能不痒?
明了了因由,再看这病症,未免可笑。
若说这等病症不是病,那有一等病便不得不说了,一病人终日郁郁,似命不久矣,名医上门皆不见效,后来有一医斥责其装病,好一通大骂,硬是把病人骂得从床上坐起张口就要怒斥大夫,这心中一怒,一口血吐出来,竟是至此全身通畅,大病好了一半。
原是心有郁郁,不得其解,方才闷出病来。
“人身奥妙,变化无穷,医者所能医,通窍穴也,通则顺,顺则无病… …病为气堵,塞窍穴而绝来往,血脉不畅而病发于表,或寒热,或汗出,或疼痛,或阴阳不调,形可望而诊之,切而察内里… …毫毛之变,病已发矣,其时用药,防其变,阻其长,灭其于轻微… …”
干货满满的教导让纪墨的专业知识点不断增加,只增加得缓慢,其中含义,需要他细细体悟,唯有体悟到的才是他自己的,才能让专业知识点增加,否则,听过,忘过,毫无痕迹。
这些还算是理论知识,理论上知道该怎样做,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未必如是,还需要看实际情况,就好像这一次问诊失败,纪墨完全没考虑到方言的问题。
“爹爹懂得这里的方言吗?”
纪墨问,他对这个问题还是耿耿于怀。
“当年曾来过,还记得一二,未必能言,听还是能听两句的,不过也没必要罢了。”
纪清志最后一句说得狂傲,他既然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什么病症,又何必再问呢?
难道这些人,能够说清楚自己的疼痛是哪里吗?
这就好像被大夫检查腹痛的时候,大夫的手按到哪里,好像就疼到哪里,到最后,具体哪里疼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按过的地方都疼,反正就是疼。
大部分病人都是这样的,见得多了,对纪清志来说,与其问他们,还不如自己看,并且相信自己的切脉手段,家学渊源,可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爹爹就不曾误诊吗?”
纪墨想到的是上次见到刘樵,两人还说等病发再看对方是什么病,最后纪清志不就说他看错了吗?
那不就是误诊?
“医者,哪里有不误诊的呢?”
纪清志这般说着,话语很是皮赖,道理嘛,纪墨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
哪怕是名医,初次问诊的时候也未必能够百发百中,说不得就有误诊之事,不过误诊之事少有方才成就了名医之名。
这世上的疾病万万千,多得是绝症,也并不是名医就能万无一失的。
话既说到此处,纪清志便告诉纪墨那太平方最初便是因此而来,所有拿不准的,觉得不能治的病症碰到了怎么办?不治是不可能的,便只能够开太平方了,期望大家都太平。
纪墨联想到自家祖上是御医,对这太平方便多了些感慨,说不得是碰上什么棘手的病症了,然后皇帝来一个“治不好砍了你们的头”,那,难道因为要砍头,治不好的病症就能治好了吗?
所以,来个太平方,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
说不得还有那等无病装病的,也来个太平方,彼此都省事儿。
如此又是半月有余,每日里纪墨都跟着纪清志去村里给人看病,只收问诊钱,并不收药费,算是赚个辛苦费,勉强糊口。
纪清志跟商队打听着消息,他们这一次出来果然是对的,刘樵所在的那个村子发了不大不小的疫病,还传染进了城里,索性城中医馆药铺不少,也有大夫坐镇,及时发现诊治,耗时一月有余,如今已经是好了。
起码这支商队带来的消息,是那个村子几乎没了人,但病的确是好了。这个“好”指的是再没人患上同样的病症。
据说这病症是因吃肉起的,现在那里都不让吃肉好一阵儿了。
“恐怕是野物有毒。”纪清志总结了一句,心思回转,再等等,等彻底没事儿了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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