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跟着对方走了一圈儿, 看杜美偶尔俯身查看字帖, 手指摸着划痕, 想来也是不太记得清楚这里的是不是这个,在用这种方式查对答案。
纪墨严守“不可触碰”之语, 为了以防万一,还来了个农民揣, 把两只手互相拢入袖中, 握着自己的小胳膊, 等到窄道回头的时候,杜美看了个正着,当他怕冷,嗤笑了一声, 抬腿跨过纪墨往回走,纪墨回头, 看着对方因山洞低矮微微躬身的姿势而撅起的臀部, 莫名想到孔雀开屏后, 心中哂然, 谁又比谁好看似的。
就这么, 师徒两个,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同走出了山洞,渐渐被阳光照到的时候,才发觉出来身上多了许多湿冷之气。
杜美走出去后, 也没有马上走到阴影之中,大中午的,站在太阳底下多晒了一会儿,纪墨学着他的样子,站在他的身边儿,一同晒太阳,两人的姿势都差不多。
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暖和多了,好似在山洞之中沾染的酒气都随着热力挥发出来了,带着几分熏染的感觉,杜美回头,就看到跟自己仿佛的纪墨,那种相似不是说样貌,也不是说气质,而是一种朦胧而模糊的感觉,那个刹那,有那么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方察觉了注视,回头,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杜美才说:“走吧,让我看看你到底学得怎么样了。”
“以酒曲分,酒有几种?”
“用曲几法,各如何?”
杜美的问题其实有几分超纲,因为杜昆讲述的时候并不是按照这种总结的大类来讲的,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不能说很没有条理,但根据一种酒的做法讲解可能是习惯,这样一种酒一种酒讲过,要听的人自己总结,这是用了哪种酒曲,算是哪种酒。
到了用曲的方法上,也是如此,一种浸曲法是最常见的,杜昆讲述的时候会说大多数都用这种方法,然后在讲每一种酒的时候不特意点出的就是这种方法了,另外一种就是曲末拌饭法,这是最近几年比较常用的,很多之前用浸曲法酿造的酒,如今也在用这种方法酿造,两个好坏差别之上,杜昆没有细讲,如今要说,纪墨就有些拙舌,总不能瞎编吧。
对不知道的问题,他直接表示了沉默,再对上杜美的眼神,很有点儿“这种程度就敢让我教”的意思,纪墨又不服气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没学过,并不是因为学不会。
“师父,这些大师兄还没讲过,我并不知道,还请师父指教。”
他行礼恭敬,却也只是躬身而已,还没人教过他这个世界该如何行礼,把过往学过的东西拿出来用是不合适的,索性躬身这个礼节所表达的意思,应该算是古今通解,无需多言。
“如果是个人都让我亲自指教,那我就不用酿酒了。”
杜美捋着胡须,不以为然,慢悠悠地说着,全无刚才带着纪墨进入山洞时候的默许态度。
这是变卦了,还是本来就不太满意,只是刚才不想在外人(守门人)面前落了面子?
“师父允许我跟着学习就好,近朱者赤,能够跟在师父身边儿,我就能够学到很多了。”
纪墨也没想过一步到位,若是先能跟着近水楼台,也是不错。他其实是更想切中关键直接说些好听的话来吹捧杜美,若是马屁拍得好,说不定师父也会多说两句,然而他还不知道杜美所酿之酒到底如何,竟是一句吹捧的话都想不出来,若要吹得虚伪,不如不吹,反而坏了风评。
杜美微微颔首,他对这句话还是表示赞同的,杜昆那等蠢笨,跟在自己身边儿多年,不也成了名师的样子?
这个弟子嘛… …
“还不知道师父所酿之酒如何,不知道徒儿可有幸见识一下?”
纪墨直接当做对方已经点头再度确认了师徒关系,更进一步要求,旁的不说,见过了对方得意之作,才好夸奖啊!
“你这等年龄,见过什么好酒,拿来让你看了,也是明珠暗投,没有半分作用。”杜美这般说着,很是不屑对纪墨展示的样子,然而话头一转,就说,“罢了,也让你见识一下,免得以后出去什么都不会,愈发孤陋寡闻。”
他起身往房间里去,这处小院是他自己的居所,格局不是很大,左右房间加上后头的几间房,足够杜美这个单身汉住了。
杜昆也住在这里,半是陪伴师父半是充当了打扫仆役之事,杜美不喜他人动自己的东西,房间里便多是杜昆来收拾。
后面的几间房,杜昆占了一间,剩下的就是杜美的东西,一间是酿酒用的工具,灶台锅子都有,不过是小型的那种,显然是适用于一些困于水量少无法增产的珍品佳酿,另一间就像是个小的储藏室,跟一般的房间不同,没有窗户,黄泥糊住了墙壁和底部,连天花板好似都被糊上了一层似的,门都低矮一些,要弯腰进入其中。
走进去就像是走入了一个酒坛之中,看着那熟悉的黍穰层叠,纪墨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窖藏之所啊!
一坛坛酒摆放在架子上,坛子都不太大,架子是实木的,笨拙耐压,杜美看了看,从上面取下来一坛,说:“且让你见识见识,这香雪酒如何。”
香雪酒是以雪水为原料酿造的一种酒,其“香”也各有各的说法,有说雪采自腊梅之上,沾染腊梅香气,正是凌寒之香,又有言雪自松针得,自有叶下香,杜昆的讲述之中对其只略一句,因那香雪难得,轻易不会让他们这些弟子触碰,说多了也毫无意义,知道有这么个存在就是了。
“竟是香雪酒吗?听闻香雪之香,来自天上,可是如此?”
纪墨故作好奇地问。
这个世界的各种传说着实不少,如仪狄造酒那种,还算是跟酒相关,其他的,什么天上雨是神仙泪,天上雪是织女霞,若有一朝冰晶莹,便是神仙泣涕群,凡此种种,关于雪水最普遍的说法就是天上之水而流下,如此,香雪之“香”,自然是天上之香。
所谓天宫之香沉于裙下,若云若霞,附脚着履… …那场景应该是如形容沉香,香气下沉若云霞,或者在凡人看来的云霞,其实就是那沉香组成的天宫地板,这一想,对方地上流香被酿成酒… …好吧,又像那美人舌下茶,真不知好还是不好了。
“借得天上香,方成人间酿。”杜美估计是个好酒的,自拿了酒坛,注意力已经全不在纪墨身上了,目光注视着酒坛,就像是看到心爱之人一样,他转头又去哪里取了个管子来,以虹吸之法,将一端插入酒坛之中,另一端则对准一个酒壶,须臾,酒水流出,叮咚回响,若山涧泉水,似能想到水花跃然之态。
待得酒壶半满,杜美速度极快地抽走了竹管,重新封了酒坛,把那插入酒坛的竹管一端直接送入口中,半点儿不带寒碜地吸吮起来,幸好那没入酒壶的另一端已经移出,否则还真是个吸管了。
堂堂一个酿酒师,竟是这么喝不起酒吗?至于如此吗?
纪墨看他这幅馋嘴吝啬的模样,眼神之中颇为一言难尽,好容易立起来的孔雀人设因此又崩塌了不少,孔雀绝对不会这么不爱惜羽毛的。
室内弥漫的香气的确带着几分冷冽之感,如松针拧碎之时的汁液清香,又有几分腊梅遇雪的凌然之沁香,纪墨不喜酒,不好酒,往常也很难欣赏酒气之香,如今嗅着这气味儿,竟然说不出不好不喜来。
若曾爱过香水儿,他大概就知道所谓的前调后调也能用到这种酒香之上,前韵悠然,未转之际便有雪色侵染,直至雪过中天,便又是冷冽之寒,然,因了那香,这寒也似多了些艳,让人只是闻着,便似想到了雪中味道,看到了雪中腊梅盛开,松针变白之景。
“尝尝看。”
杜美拿出一个小酒盅来,真的很小,敞口尚且可纳虎口,下端却愈窄,底部也就是一个指头的容量,还要是小指头那种,酒壶对准底部,直接倒了一点儿,递到了纪墨面前。
纪墨看那浅浅若呈滴的酒液,抬眼看了一眼杜美,这么少,至于么?
“这等好酒,能让你闻闻味儿就是不错,又怎能与你浪费,且喝,莫等浮了尘。”
杜美拿着酒壶自饮,跟喝茶水一般,直接从壶嘴儿那里喝,竟是不愿意让酒液挂杯浪费点滴,时不时停下,鼻子凑近壶嘴闻香,半眯着眼,非常惬意的样子。
房间之中不透空气,多少有几分湿热,进来这一会儿,杜美的胡子又成了湿漉漉的黑亮。
短褂简陋,模样普通,身材干瘦,再有这幅馋酒的样子,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酿酒师,活像是哪里跑出来的酒鬼,还是没酒品的那种,谈不上酒仙之类的高雅悠然,亦或豪气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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