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河已在眼前, 沿着河道逆流而上,抵达发源地,就是照水了。而万里晴空之下,海东青再一次飞来, 带着耿曙于崤山西道, 与武英公主会合后发起伏击, 并大获全胜的捷报。
那一夜郑军彻底中了耿曙的埋伏,局势瞬间逆转, 耿曙火烧山林近百里,讨回了落雁一战, 王都的耻辱。车倥死后郑国派王族年轻将领赵峥领兵,年少且鲜有实战经验的将军判断失误, 仓促撤离,自相践踏, 三万郑军一片混乱。
汁绫再趁势杀出, 灭敌万余, 俘三千余,在两只海东青的轮番袭击下, 将赵峥驱向悬崖边上, 赵峥于暗夜里马失前蹄, 摔下山崖,粉身碎骨。
剩下的郑军仓皇逃回崤关, 雍军大获全胜。
紧接着,耿曙调回兵马,与武英公主直扑安阳。
梁国的末日到了, 谁也不知道, 这场大战竟是来得如此迅速, 群臣没有任何准备。重闻死后,军队已无名将,士大夫争执不休。
重闻之族孙,十七岁的少年重劼领兵出城,面对的却是当初与叔祖父齐名的雍王汁琮,双方在城外交手会战,梁军顿时大溃。重劼被汁琮只用了一刀,便迎面连人带马,斩成了两半。
汁琮手中,乃是耿渊生前所用的黑剑,看见黑剑的一瞬间,梁国近乎所有人都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噩梦。
“投降!献城!”汁琮漫不经心,将黑剑一抖,抖去鲜血,归于背后剑鞘,“孤王饶你们不死!”
梁国城楼上犹如死寂般沉默。
曾宇飞快纵马,来到汁琮身后,汁琮稍稍侧头,知道他有话说。
汁琮现在对自己的战绩非常得意,自从中了该死的姜恒那一剑后,他已有好些年未曾率军亲自出战了,如今看来,他还能征伐天下。
距离老去的日子还有很长,这次围攻安阳,顿时让他找回了年轻时在战场上疯狂杀戮的感觉,他现在只想杀人,用黑剑把人毫不留情地斩死,欣赏他们死去前一刹那错愕的神情,欣赏他们求饶的惨叫,欣赏他们血液迸出身体、喷得到处都是的场面。
活着,本该如此。
“说。”
此刻的汁琮,志得意满,他就是掌管这一城六十万人生死的神明,他就是天道!
“殿下与武英公主会合,马上就要到了。”曾宇低声说,“他们大败赵峥,郑军已退回崤关。”
“算他有良心。”汁琮冷冷道,“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一到,马上攻城。”
曾宇奉命通知全军,汁琮留下了他的最后期限,开始耐心等候。
第二天傍晚,安阳还在苦苦等候那并不存在的援军,等来的却是耿曙的铁骑。
地平线上洪流滚滚,铁骑震天动地,耿曙的部队打着“姬”的王旗,堵上西面缺口,自此,北、西两方向全是雍军。
十万雍军围城,城中只剩两万梁军。
“你们的亲戚不会来了!”汁绫提着赵峥那血肉模糊的人头,朝城楼高处出示。
汁琮纵马排众而出,此时他的主力部队全部到齐。耿曙远望汁琮,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汁琮一瞥耿曙,没有与他多言,而是抬头望向城楼高处。
“投降,”汁琮说,“孤王会给梁侯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识趣。”
耿曙却不顾汁琮所言,喝道:“梁王!”
大军鸦雀无声,只听耿曙清朗之声在天际下回荡。
“当初放任兵士入洛阳劫掠,逼死天子那天,可曾想到有今日?!”耿曙喝道。
汁琮一凛,没想到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耿曙竟始终记得!杀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天子,于他而言,与杀一只牲畜并无区别。
但就在所有人都近乎忘得一干二净之时,耿曙居然还在坚持,并朝五国国君悍然问罪!飘扬的“姬”字王旗,亦仿佛昭告了天下,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哪怕只是借口,这借口也让汁琮非常不舒服。
“现下替天子行使问责之权,”耿曙说,“开城门!别无商量!”
话音落,城楼高处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其中有老有少,俱是梁国大臣,簇拥着十二岁的小梁王。
“终于愿意出来见面了?”汁琮冷冷道,“让这么一个小孩儿当国君,你们当真是疯了。”
“雍王,”那清脆声音却是毫无畏惧,一字一句朗声道,“你派耿渊杀我大梁先王,血仇从未有忘,十五年间,梁人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汁琮听到这个开头,就知道投降已再无可能,傲慢得甚至不想听完,调转马头离开。
小梁王深吸一口气,喝道:“今日全城军民,宁死不降——!”
雍军提前攻城了,入夜时油罐犹如火流星般抛投进城中,巨石飞起,狠狠撞上城墙,成千上万的将士推动云梯,强行登城楼。
汁琮等待着对方士气瓦解的最后一刻,在营帐内剥松子吃。这是他入关后的第一仗,也是最重要的一仗,他必须大获全胜,这也是朝四国的一场示武,告诉他们,他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战神。
但眼前的局势告诉他,显然他错估了安阳的坚固程度。
汁绫进得主帐,扔下头盔,到一旁去洗脸,不片刻,水盆被染成了鲜红。
“你是不是得吩咐他们暂时退回来,”汁绫说,“不好打。”
“我话都放出去了,”汁琮脸色阴沉,说道,“不计代价,一定得打下来,否则面子往哪儿搁?”
汁绫无奈道:“没有提前做准备,他们城里的百姓全都拼了命,看这模样,没有三天三夜,下不了城。城墙哪怕攻破,巷战咱们也不占便宜。”
“汁淼呢?”汁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和他的兵顶在最前头,”汁绫说,“我过来前问过伤亡,已经牺牲掉四个千人队了。”
“让他过来,”汁琮沉声道,“我有话与他说。”
汁绫叹了口气,用布巾擦手,说:“他说他不来,先专心打仗,打完之后再说。”
汁琮怒吼道:“攻城战里不要命地往前冲,不回来商量打法,这是姜恒教他的?!”
“有打法么?”汁绫也忍无可忍了,说,“为了你的面子,战壕还没挖完就往前冲!你倒是告诉我,陆冀那群废物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我这就去让他歇会儿!你儿子急行军三天,到了城墙一口水也没喝,带全部人给你顶上去,眼下连饭还没吃呢!”
汁琮起身,烦躁异常,他的八万主力还没上,谁也不想上,攻城向来如此,谁先上谁死。
耿曙却成为了最忠诚执行他命令的那个将领。
汁绫说:“给我八千人。”
汁琮扔给妹妹兵符,汁绫转身出帐,回头道:“我去看看能不能循别的路偷城,万一梁王往代国方向逃跑,说不定东门一开,还有机会。”
汁琮说:“通知汁淼,让他继续攻城。士兵死了可以再征募,安阳若打不下来,这辈子我们都不用再妄想出玉璧关了。”
这场攻城战乃是自洛阳陷落之后最为惨烈的战役,士兵们被源源不绝地从前线上抬下来,耿曙的兵力不断消耗,足足死了近万人,终于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曾宇率领主力部队,终于来了。三万人填了上去,但很快,城内所有的梁军不要命般地冲上来,双方成僵持之势。耿曙若还有两万亲兵,要把缺口扩大不难,奈何他的人已越来越少,曾宇的部队他又不熟悉,只得眼看战果被慢慢补上。
耿曙满脸黑灰,全身是鲜血,身先士卒,几次攻上城楼,却被梁军推了下来。身后士兵见主帅竟是飞身上云梯,带着他们拼杀,更是死战不退。
及至第二天下午,天际阴云滚滚,中原大地的雨季即将到来,这场雨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汁琮走出帅帐,眼望天际。
下起暴雨,城墙势必会变得更难攀登。
“全军出动,”汁琮吩咐道,“必须在下雨前攻破西门,都去协助汁淼!快!”
余下的五万大军眨眼间投入了战场,城墙下已满是堆积的尸体,生力军将同袍的尸身拖走,再架上云梯,高处则洒下犹如暴雨般的箭矢。
耿曙被射了两箭,肩上、大腿上受伤,简单包扎后依旧冲在战场上,雍军则随着那杆“姬”字的火红色王旗而奋勇作战。
一时间,王旗成为了战场的中心,而梁人也很清楚,命运攸关的时刻到了。只要挡住这一波攻势,就成功地阻止了灭国的命运,乃至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双方都在生死的最后关头,拼尽了所有的力量,汁琮眼看自己的军队不断减少,竟是隐隐有了恐惧之意,这是他先前没有想过的——万一安阳打不下来呢?
屠城!待得夺下安阳,一定要屠城!必须杀光所有负隅顽抗之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百姓。
他穿戴上头盔,率领亲随赶到战场,预备与他的养子配合,投入这最后的大战。他找不到耿曙在哪儿,眼前只有飘扬的火红色王旗,就像姬珣还没有死,赵竭的意志,正在透过耿曙,指挥他的军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军,莫非王骑。
第三天中午,城南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所有雍军抬头。
“南门破了——!”城内传来慌张大喊,耿曙的耳朵快被血堵住了,他仿佛没听清楚,难以置信道:“什么?他们在喊什么?”
“殿下!”将士喊道,“他们的南门被攻破了!陛下让您马上抢城墙!”
紧接着,一骑冲来,正是曾宇,曾宇打着“汁”的黑旗,喊道:“王子殿下!陛下让您抢城墙!这是他让我带给您的!”
曾宇把黑剑交到耿曙手中,耿曙解开皮革裹带,从剑鞘中抽出黑剑。他知道汁琮的用意:这是你爹当初的身死之地,现在,他的剑交给你了,想做什么,看着办罢。
接着,耿曙喝道:“随我上!一定要夺取城墙!”
雍军发起了疯狂攻势,梁军却不知为何,大部分撤离了西城墙,压力减轻,雍军瞬间犹如海啸般涌上了城楼。
安阳的命运决定了。
犹如一声弦鸣,耿曙终于听见了十五年前,父亲琴鸣天下的余响。那琴声在安阳回荡了十余年,就在耿曙回来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消失在天际。
他登上城楼,望向安阳的南边,那里停着六十艘郢国的大船,白帆林立,巨弩高架,犹如父亲为他从天际召唤而来的神兵相助。
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很小的黑点,两只海东青在空中振翅飞翔,千帆竞渡,雄鹰飞掠,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姜恒。
安阳城破,郢国的水军抢占了守备空虚的南门,梁军兵败,逃向王宫。
紧接着,雍军与郢军会合,从四面八方杀来,席卷了全城。梁人从坐落于山上的安阳王宫朝下射箭,却终究不敌这十余万联军,顷刻间逃的逃,死的死,梁都安阳沦陷。
耿曙纵马,紧跟着风羽冲来,到得城南大街上,见姜恒正与项余、屈分二人说话,转眼间姜恒笑着朝他望来。
耿曙翻身下马,冲向姜恒,姜恒则快步向他跑来。
耿曙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姜恒却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要来打安阳。”姜恒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觉得这才是耿曙该做的。
耿曙抱着姜恒,两手满是鲜血,不敢碰他,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不叫上我?”姜恒在耿曙耳畔说,“咱们到哪儿都该在一起的,是么?”
耿曙点了点头。
屈分笑道:“这当真是郢、雍二国最为伟大的一次合作。”
耿曙抬眼看项余与屈分等人,没有回答。
雍军成功夺下了安阳,但郢军也入城了,这下汁琮面临另一个麻烦,郢军占据城东南,雍军占领了城西北。
接下来得怎么办?
项余说:“去见见雍王?”
姜恒望向远处,说:“我不着急,你们着急么?”
屈分说:“我们自然也不着急,还不知道雍王会怎么谢咱们呢,嘿嘿!”
姜恒心想汁琮不嫌你来捣乱就不错了,但如果没有郢军相助,雍军能否打下安阳,仍是未知,他打赌汁琮表面上一定还将保持国君的涵养,绝不会赶他们走。
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是谈条件的时候了。要郢军撤出去,汁琮就要拿出诚意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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