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掌相接处,平地起风雷。
不远处的整辆马车,都被二者这一招力拼之下逸散的力量,横推出去数尺。
段天涯被吹的翻滚出去,车顶上的上官海棠摇晃了一下,险些从上面滚落下来,拉车的马也踉跄了一会儿,倚着崖壁,这才站稳。
方云汉和成是非各自退了三步。
“嗯?”
方云汉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泛红的左手掌心,喉咙里溢出一点惊异的声音。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金刚不坏神功。
之前跟成是非接触的短短一瞬,他已经察觉到,成是非对体内精纯磅礴的功力,不但未能调控自如,甚至非常缺乏对自身真正实力的认知。
那一招烈焰掌打出来的时候,手臂经脉中内力的调动,要比成是非筋骨招式的运作更快一分,也就是说比,他的内力动得比他自己预料的更快,时间上的一点落差,就形成了莫大的破绽。
打个比方,某个人想做一个动作,是将手掌从小腹提到脸部前的位置,敌人则一拳打向他胸口。
那么在这个人意识中,对方拳头打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掌恰好提至胸口,可以顺势挡下这一击。
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的手比他的意识更快,那一刻已经来到了脸部前面,根本挡不了对准胸膛的拳头。
当然,内力运行于经脉之中,且是并无实质形态的,内力和意识之间的落差,要比这种例子显得更艰深,更难以察觉。
不但常人意识不到这种问题,连成是非自己或许也未曾察觉端倪。
但是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这两种问题却并无多大区别,都是可以随手利用的致命破绽。
方云汉提出三招败他,正因为看出了这个巨大的缺陷。
可是现在,这缺陷不存在了。
本涅盘经卷二十四、大乘义章卷九等经籍,解释佛门金刚一词之奥妙。
称,金刚者,有能破、清净、最胜、难测、难得、能照、能集、能益、庄严等十四德。
真正运起了金刚不坏神功,化作金身之后,成是非不但变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更关键的是,他的内力和肉身完全融为一体,精神也自然而然的混溶于其中。
这不坏金刚身,不说十四德兼具,至少也有其中六七样上好妙处,自然不存在力量与意识不匹配的问题了。
现在的成是非,他用的不是筋骨之力,也不是真气内力,亦不是呼吸凡俗营卫之气,也不是吐纳精炼任督之气。
那是一种具备着人体与生俱来的所有力量种类特征,将之全部熔炼归一,割石鉴玉,水落石出的力量。
这一股力量的撑持,让成是非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截然不同了。
他也被震退了三步,但一点颓然之势都没有,平时显得有些狡猾散乱、飘忽心虚的眼神,也倏然变得坚定不移,眼球的黑白棕色彩虽然没有变化,却同样像是具备了精心打磨的黄金光润坚固之感。
双拳在胸前对碰了一下,发出一声金鸣后,他就咧嘴笑着,叫嚷道:“什么呀,你也就这样吗?再来!”
一语未落,成是非大步向前,脚下如同磨盘滚动,一股巨石坠荡似的力量从脚跟传到胯骨,拧腰脊,晃肩背,摆动大臂,用金刚不坏神功之躯,使出了一招少林秘传大金刚拳。
在这一拳靠近到三尺以内的时候,方云汉全身的衣物都被吹得向后拉直,他眸光一垂,继而双眉一扬,左掌翻起。
“说是三招,就是三招。”
轰哗!!!
成是非眼前忽的一暗,他拳头所指的方向,骤然从一个身形匀称,相貌俊雅的年轻男子,爆炸似的膨胀弥漫成了一股如狂涛惊澜迎面而来的黑气。
因为离得太近,成是非看不出这股黑气到底高达几许,宽达几许,只觉得他比自身的体积大了太多,简直真如同黑天阴云,海边怒浪,灭顶之灾,倾泻而来。
如果是在平时,成是非见到了这样的可怕场景,怕是会立刻吓得抱头蹲下,但是现在,金刚不换神功加持,他心底里自有一股琉璃金刚,无所畏惧的智慧定性。
“喝!”
大金刚拳半点迟滞也无,所有犹豫,都像是在这一拳挥出的时候被斩断。
周围的空气陡然一震,那团比成是非的躯体至少大了十几倍的黑气凝固了一下,接着,从成是非出拳的位置向下凹陷。
一瞬间的迟缓之后,是数十上百倍的加速,内缩倒卷。
气流咻咻转动,黑气翻腾,成是非勇猛精进,大喝闯向前去。
黑气凹陷退去的位置,现出了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心向上,五指自然的半弯着,在大股黑气退却的时候,还有一缕缕水墨烟尘似的黑雾,挂在这只手的指节上,在指缝间流泻着。
成是非看定了这只手,就要再出一拳,打中他的敌人,手的主人。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短,如梦如露的刹那,见到那只手的中指指尖上,一朵小巧晶莹,玲珑剔透,无色而炫彩的莲花,无声生长,无言盛开。
一开即逝。
莲花消逝的时候,那根指头弹了一下。
成是非心里头霎时一空,脸色顿时变得复杂难言。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奇怪的滋味,心里头的空虚席卷全身,一下子忘了身在何处,脚步停顿,抬起了一半的拳头也停住。
坠落、失足、畏缩、倒退……不知道多少种相似,又不全然相同的感觉,让他的一颗心像是掉在酸甜苦辣海中,浮浮沉沉。
“唉呀!!”
成是非心口一下凄惨剧痛,低头抬手捂住。
他看见自己肉色的手,才突然醒悟,自己的金刚不坏神功居然已被解除。
紧接着,不算剧烈但无法忽视的痛楚从他周身经脉中传来,就好像刚才那些内力从经脉中猛烈的向前淌过去,又突然被强制着命令着向后缩了回来。
“呕噗!”
一口血从成是非嘴里吐出来。
方云汉道:“你败了。”
成是非抬头看去。
那些黑气已经彻底被推移到方云汉身后,在空气中翻转着,淡化,消失。
逐渐灰淡的背景下,两侧断崖高耸,上空一道晴天,昏黄的风,又渐渐吹来,方云汉所处的位置,竟然在第一招过后就没什么改变。
成是非呲着牙,有点想跑,又不太敢跑,嘀咕着:“还真就三招啊。”
“三招和三招也是不同的,其实你的表现,已经比我预料的好了太多。”
方云汉真心实意的夸赞了一句,但还没等成是非做出对应的表情变化,又啧声道,“可这种程度,还是不够啊,这样的神功,古三通真该多撑一段时间的。”
“啊,你是说古三通……”
金刚不坏神功解除后,那些心头上横亘的奇怪情绪好像也随着被抵消,成是非恢复了往日灵动的心思,眼珠一转,随口胡扯,“原来你认识我师父吗,其实我师父他老人家……”
“哎!”
他话说到一半,后颈一紧,就两眼翻白的失去了意识。
方云汉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拎着成是非上了马车,又把上官海棠隔空摄下,一起塞进了车厢。
车厢中,因为刚才马车横移,而险些歪倒的归海一刀,正紧抓着车窗,努力调整坐姿,看见上官海棠进来,他脸色当即一变。
跟方云汉同行的这段时间以来,归海一刀脸上神情有明显变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仅是在这里看见了上官海棠,他的神色就有些绷不住了。
方云汉向他瞥了一眼,玩味的笑了一下,把成是非放在他身边,将上官海棠放到黄雪梅旁边坐着。
上官海棠只是被封了穴位,人还算清醒,她与归海一刀对视,投去安抚的目光。
方云汉捡起了车厢里的果篮,把果篮一晃,那些散乱滚落的梨子就都轻飘飘的被收到篮子里面。
他看了一眼:“都脏了呀。”
那就快些赶路,到下一个镇子再买一篮。
方云汉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把果篮放在一边,随手一弹,一缕指风透过车帘,打在马身上。
这马车也是重金购置,骏马训练有素,之前方云汉和宫本武藏过招的时候,这马都没有因受惊逃走。
其中固然有距离较远,不像宫本武藏那匹马一样,受金声震荡太过的缘故,也足以说明拉车的马很通人性,甚是知趣。此时受了一缕指风,马蹄哒哒,很快就提速向黄风峡外驶去。
马车从段天涯身边路过,也路过了宫本武藏,方云汉不曾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
车厢里面,黄雪梅抱着琴,正打量着上官海棠。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姐姐一直沉着冷静,进退自如,没想到这次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
上官海棠察觉到黄雪梅的视线,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唇红气清,跟当初离别时所见的气色已大不相同,显然这段时间养的不错,神情中也已经不见太多沉郁悲伤。
那仇恨自不会忘,但想来,她已经从中缓过来了,再不会一昧沉溺过往。
方才外面两轮交手,惊心动魄,黄雪梅却没有什么惊魂不定的表现,看来在方云汉身边,虽然时间还不算太长,却也逐渐养出静气,对他极有信心。
上官海棠不知道黄雪梅到底清不清楚方云汉干了些什么,但却并不想在这个小丫头面前表现出太过僵硬的气氛,就有些努力的,露出一个两颊晕红的微笑。
微笑之后,因为气血上涌而有些头疼的上官海棠才又想到,归海一刀已经跟他们走了一路了,黄雪梅至少对于“方云汉与护龙山庄敌对”这一点,已有了足够的了解。
她失神的想,那自己这一笑,好像有些傻。
此时马车轮子像是碾过了一块碎石,车厢晃了一下,上官海棠穴位被封,坐不稳当,身子也随之摇晃,一只纤柔微寒的手及时贴在她腰间,扶住了她。
上官海棠偏头看去,比她矮了一个头的黄雪梅,娴静平和,也正对她微笑了一下。
车轱辘咕噜转,马车出了黄风峡,扬尘而去。
那些假扮商旅,挖洞藏身的风媒组织成员,等马车远去之后,也零零散散的在峡谷两端窥探内部的情况。
刚才的战斗,光是听声音都让他们心惊神摇,不能自主,跟往日里一些也能称得上高手的目标,根本不可同等视之。
所以看了一眼之后,隐约望见峡谷里还有人没死,他们就不再继续靠近。
峡谷中的两个活人,还是段天涯年轻体壮,功力犹存,在片刻调息吐纳之后,先缓过来一些,拖着伤体,起身走向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现在功力尽废,半跪于地,手里提着那把断刀,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一些,头发也从两鬓开始生出一根根霜白。
从前他可以随意的承受小山中瀑布的冲击,而现在,峡谷中的黄风吹在他身上,稍粗一些的尘土颗粒,都令他皮肤有些许痛楚的感觉。
“师父。”段天涯来到他身边,解下袍子给宫本武藏披上,试图把他扶起来。
宫本武藏靠着徒弟的搀扶,吃力的站起身,手脚微颤。
段天涯看见这一幕,心中感慨哀伤,不自觉的叹了口气,道:“最近的镇子也在六里之外,师父你还能撑住吗,我们到了那里,再找医馆药铺?”
“最近的镇子?你说的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吗?”宫本武藏声音嘶哑的问道。
段天涯点头。
宫本武藏又道:“那要是往京城去呢?”
“往京城去的话,最近的城镇也要有八九里。”段天涯道,“师父你想往那边走?”
宫本武藏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拢紧了一些,道:“嗯,我现在的体格其实还算是一个比较健朗的老人家,慢点走,走个八九里不算什么大事。”
段天涯只好扶着他往那个方向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道:“也是,京城那边名医更多,也许还能找办法保住师父的武功。”
“那是不太可能,我内力基本泄尽了。”
宫本武藏对这件事倒像是很看得开,他一只手搭在段天涯肩膀上,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另一只手紧了紧那把断刀。
“但是,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轻笑了几声,笑声中听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不过刚笑了几下之后,他就呛了一口黄尘,后续的咳嗽声,倒明显能听出来是很难受的。
师徒二人搀扶着出了黄风峡。
这回,阿左第一个蹦出来,进入黄风峡内探查。
各方的风媒纷纷涌入,互不干涉的沉默观察、记录着这里的痕迹。
有关于这一战的消息,在第二天上午,就有一份送到了南少林方丈妙谛大师的手头上。
而南少林,已经在两天前接了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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