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十五年。春。永熙宫。
宜阳公主闹了皇帝半天,皇帝被她晃得直发笑,又看她可怜兮兮装巧卖乖的样子,笑道:“……不行。”
宜阳公主垂头丧气,趴在皇帝肩上嘤嘤嘤假哭:“父皇,我都在宫里头闷的要长蘑菇了……你就让潇儿出去玩嘛……”
一侧贵妃也笑道:“圣上不如就允了她这一次,我看她也确实是闷的久了,有霜溪和雾兰服侍着,实在不放心,圣上可以多派些人手保护公主。”
“贵妃娘娘说的是呀。”宜阳公主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
皇帝捋着胡须,看一眼双目含笑的贵妃,再看一眼宜阳公主,有些犹豫。
宜阳公主继续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皇帝弹一下她的脑门,宜阳公主捂住头,眼睛里闪啊闪地看着他,皇帝叹口气,无奈道:“一定不要再到处惹是生非了啊。”
宜阳公主高兴的差点蹦起来,给了皇帝一个大大的拥抱,蹭他:“父皇真好!”
春日的西市,是梁京里最最热闹的地方。
有深眸高鼻的胡人来贩卖,也有人在叫卖从珣洲采来的美玉原石,梓州的奇珍异草,钰洲的宝剑名器,还有鲛珠丝绸,虽不如宫中珍宝繁多,但胜在热闹鼎沸。
西市处处移植了桃花,正是桃花开的好的时节,风过花飘落,香浸梁京。宜阳公主只觉自己一双眼睛不够看的,又可恨幕篱遮蔽视线,真想一把撩开,余光瞥到一侧的霜溪,又悻悻地住了手。
真是烦人。
宜阳公主不悦地踢了块小石子。
小石子蹦蹦跳跳的,骨骨碌碌的滚到了前方一个人脚下。
宜阳公主望去,见是一双陈旧的布鞋,目光上移,是藏蓝的衣袍,再向上移,正逢风过,幕篱前的轻纱翻飞,她从缝隙间看清了他的脸,剑眉星眸,高鼻薄唇,不过略黑一些。
一张生的极好的脸。
比父皇送上来的那些画像上的男子都要好看。
而那人却并未多做停留,他似乎有些急事,只因那颗小石子略略停顿一下,擦肩而过,匆匆离开了。
宜阳公主也未多做留意,一行人继续往前行走,再过一条街,就是梁京中甚有名气的醉八仙了。
醉八仙里的酿酒师傅酿的一手好酒,有些给男子喝的烈酒,亦有些清酒,还有一些逢时令酿的鲜花酒、果子酒。又设了雅间,环境清幽,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也都喜欢来此相聚。
宜阳公主先前出宫喝过一次他们家的梅花酒,大为惊艳,一直念念不忘。前几日见永熙宫里开了一株桃花,便想起了醉八仙,因此才央了父皇出宫。
正值饭点,醉八仙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店小二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的,一见宜阳公主这前簇后拥的排场,就知道宜阳公主来头不小,笑眯眯地引宜阳公主去了二楼。
二楼全设雅间,正值桃花开的好,处处摆了瓷瓶,斜斜疏疏插几枝桃花。
宜阳一打量,见每个雅间前都坠一个小木块,有的写“风过竹”,也有“红襟燕”,她慢慢踱步,将那些名字挨个的看了一遍,指着“潇湘月”道:“我要这间。”
那小二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哎呦,那可对不住了,贵人,这间已经有人定下了,您看……”
宜阳公主恍若未闻,直接推门而入,另一侧,霜溪将一锭金子掷给小二,轻蔑道:“没有听到我们家小姐的话吗?”
小二接住了金子,仍是苦巴巴的一张脸:“可是……”
一侍卫以剑鞘抵他喉间:“少废话。”
小二睁大了眼睛,额上密密麻麻沁出了汗珠,他咽了口唾沫吗,磕磕绊绊地说:“好……好嘞。”
侍卫收了剑,两人随宜阳公主进了雅间,其余四人守在雅间门口。
小二屁滚尿流的下了楼。
或许是为了配合“潇湘月”这个名字,雅间中设了几个竹制的茶几,各配一竹青色的坐垫,窗子开的极大,镶了云纱,半掩竹帘,墙上挂一副淡墨画,画的是月下美人。
宜阳公主见惯了宫殿的金砌玉垒,极尽豪奢,乍一见如此简朴雅趣,反倒生一股新奇之意。
她摘了幕篱,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吩咐霜溪道:“且去下面问问掌柜的有无桃花酒买,若有,买一壶来;若没有,问问他们现下这时令有什么酒,各买一壶。再问问有什么时令甜点,一并上来。”
霜溪和雾兰道了“是”,垂首下去了。宜阳公主一时百无聊赖,走至窗前,负手而立,观窗外人流来往,垂柳粉桃,甚是好看。
九州之上,除姜国外,无不遭逢战乱,烽烟四起。姜国历代奉行仁政,作为一块安详的净土,无不吸引着别国子民前来。
而近十年来,姜国国力不如之前,偶有外朝来犯,有胜有负,却也割了几座城去。
宜阳公主愤懑十分,在一次宫宴上,同随那个国家来的小公主打了一架,将对方的衣服扯破推进了荷花池中。
事后虽被父皇斥责了一顿,但在贵妃的庇佑下,也不过禁足了几日而已。
自此,她更加有恃无恐。
垂柳依依,风拂而摇曳,一藏蓝色身影立于柳下,抬头上望,正好与宜阳公主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是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人。
他移了目光,仍旧站在柳树下,似在等人,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宜阳公主自知失礼,一时却也挪转不开目光,就那般盯着他看,过一刻,身后门开,霜溪和雾兰二人分别端了酒点上来。
宜阳公主恍若梦醒,转身坐于软垫上。
二人将东西一样样放于茶几上,一壶酒,并一瓷杯,又三小碟糯米饼,分饰以桃花、杏花、梨花,又有一朵白玉兰,下覆了软饴。放一竹筷,竹筒里注了茶水以漱口。
一应碗碟都为白瓷所做,宜阳公主观那酒壶上绘了朱红浅粉,花瓣卷合,不似桃花,正欲发问,听得霜溪道:“回禀公主,店家道酿酒需一月余,眼下里桃花开不过数日,并无桃花酒,此乃刚刚出窖的山茶酒,乃封藏于冰雪中的。”
“山茶怎可入酒?白白糟蹋了一窖雪。”宜阳公主道,手执那壶酒走至窗前,开封,徐徐俱倒入窗外,未回头,道:“去,问店家要壶藏于雪中的梅花酒来。”
霜溪答是。
宜阳公主盯着垂柳下,枝条柔软,那人已不见。
待到霜溪转返,宜阳公主酌一杯,正欲饮下,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
因这并不怎么隔音,是以宜阳公主断断续续,倒也听得分明。
“……这间明明是我先订下的,怎么你们进去了……叫你们家主人出来,天子脚下,还能没有个王法,仗势欺人不成……”
又是店小二打圆场的声音。
真是聒耳。
宜阳公主蹙眉不悦。
正欲命人赶他们下去之时,忽听一清朗如风入松的声音:“罢了,成式,我们去别家罢。”
宜阳公主顿住。冥冥之中,她觉那声音就是方才柳下所见之人。她觉得那人的声音就是这般,不急不躁,温熙如春风。
她突然间想去印证自己的猜测。
“……怎可,文正,你我已分别六年,我特设此为你接风洗尘,怎能让那蛮横之徒……”
忽闻门扉开之声,赵成式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忽打开的雅间门看,孟柏庭见他这般失态,略微惊异,转脸一看,也是呆怔了。
方才他无意中抬头所见的少女,身着杏黄衫,明丽动人,一双秋水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又关上了门。
惊鸿一面。
如睹天人。
他久久不能回神。
赵成式结结巴巴道:“既然,既然姑娘已经付过了钱……那我等应成人之美,不如,不如更换一间……文正,你道如何?”
雅间中,宜阳公主只饮一杯酒,便觉脸颊微红,她端着瓷杯,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却无意饮用。
霜溪试探问道:“公主可需要奴婢去查询那人底细?”
“要你多嘴?”宜阳公主扫她一眼,道,“本宫生为姜国的公主,还需去查探一区区庶民吗?”
霜溪噤声。
宜阳公主将瓷杯放于桌上,盯着桃花糯米饼看了一阵,轻咳一声,道:“霜溪。”
霜溪道:“奴婢在。”
宜阳公主盯着她,道:“本宫以为,那男子离京六年之久,可能为邻国奸细,你派人去将那男子的所有信息都整理出来,全呈于本宫看,本宫寻到疑点后再去禀告父皇。记住,要所有的,不要有丝毫遗漏。”
霜溪道:“公主出宫不忘国家之事,圣上得知,必定欣慰。”
宜阳公主心中满意,微微一笑,夹一块桃花饼,轻咬一口。
果然清甜可口。
待到宜阳公主出了雅间,正逢隔壁雅间门也打开。
本欲转身离开的宜阳公主停住了脚步。
隔着轻纱,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藏蓝色的身影。
赵成式看到了宜阳公主的背影,欣喜异常,上前一步就想要说话,但被侍卫拦住。
他也知眼前少女身份不一般,不敢唐突佳人,于是恭恭敬敬道:“在下赵成式,不知姑娘芳姓?家居何处?”
宜阳公主侧身,看一眼孟柏庭,他不言,她也不语。
隔了幕篱,两人都无法看清彼此面容。
略一停顿,宜阳公主迈步离开了。
只剩下得不到回复,万分失望的赵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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