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已经严峻到什么地步?
从各地辗转至此的人,老师、学生、工程师、企业家、政客和各界名人,已经近三万,把这不大的小城挤得满满当当,加上原先就滞留在此和不断增加的难民,整个宜昌城到处可见衣着光鲜但是席地而卧的人。
太挤了,挤到无处落脚。近十万吨的货物,随意堆积在城内外任何一个可见的空地上,幕天席地风吹雨淋。
太累了,撑不到找到落脚处的时候,人挤人货挤货,坐不了车跑不了步,走路都难。
连原先被搬空的旅馆都睡满了打地铺的人,就这样他们还愿意给掌柜钱,毕竟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巨大的人流量直接拉高了物价,也加剧了物资的消耗,饥饿和疾病开始蔓延,而药,无论什么药,都早就已经有价无市,一片奎宁价比千金,有些人捏了半片出来卖,见到的人甚至都不敢问价。
这是内忧,外患则更要命。
似乎已经意识到现在中国人在宜昌做什么,日军的飞机几乎每天都要来转一圈,他们在这儿滞留了两天,飞机就来了两次。这还算好的,毕竟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滞留了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了。
第三天,追着日军轰炸的飞机,又来了一架飞机,看着上面下来的人,所有人表情都激动起来。
卢作孚来了。
“过了三峡就是进了自家门。”这是当时所有人奔波至此的唯一信念。
而要过三峡,只有坐卢作孚的船。
看着像归巢的小鸟一样迎上去的交通部众,黎嘉骏只想唱一句:“他是人民滴大~救~星~”
这一次他来,可是来得重如千钧,带着交通部常务次长的官印,一来就拉起了整个交通部的班子,天还没亮就开始开会。
二哥前两天已经熬得眼圈发黑,每日被十七八个船厂和工厂的负责人围着打仗,这么焦头烂额的情况下他却仿佛找到了第二春,一直兴致勃勃,此时卢作孚的重磅上场更是让他如打了鸡血,贴上去抱住大腿就没影儿了。
黎嘉骏也想跟着,可她虽然证件上写着助理,但其实是个黑户,只能放二哥自己去飞。
时值家国和家业双危之际,卢作孚亲自上阵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随着他的到来,宜昌大街小巷的变化却也让黎嘉骏好好惊讶了一把。
适时她正从当初帮她联络二哥所在的队伍的那个王团长那儿报平安回来,当然是没的留饭的,王团长脚不沾地,夫人也只是匆匆一面就忙去了,她抱着夫人塞的一小包花生米匆匆往回赶,正瞧见街上有人打起了一个戏台。
这戏台很是简易,八仙桌十五张靠墙摆了三排,墙上拿竹竿挂起了一个横幅,上面用白布条贴起了几个大字:“抗日救亡义勇演剧队”。
说是演剧队,那些演员穿着却很是简陋,不管男女都是一副艰苦朴素的样子,女的有些麻花辫,有些则齐耳的短发,身穿灰布的短袄或者式样简单的长旗袍,实话讲,妆容挺那啥的,这年头流行柳叶眉,那种细细长长的。
可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时下流行的女星那般面如满月,这流行的妆画起来,效果就一般般了。
男的则不用说了,不站在台子上都不知道他们是演员。
等围在戏台边的人多了,铜锣一敲,戏就直接开始了,报幕的人声音高昂,说今天先上合唱,松花江上。
下面纷纷叫好。
五男三女分两排站在那儿,由手风琴伴奏,扬声唱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
歌声很容易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一会儿工夫一群群的人都围了过去,他们大多都憔悴疲惫,神色中式派遣不了的焦躁和不安,可在这近乎走投无路的无可奈何之下,演剧队的表演却成功的缓解了他们的情绪,一时间不管有没有心情听,周围的人都全神沉浸在了歌声里,待到跟上节拍时,还一道唱了起来。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现在大江南北流传的“流行歌曲”就那么几首,但凡上过街的人都耳熟能详,因为广播中,剧院中甚至街头的小表演中都有这些曲调,大家也都百听不腻,一般听着听着,便成了全民的大合唱。
黎嘉骏在一旁听完了一曲,见接下来的话剧是看了好多遍的“放下你的鞭子”,很多人还兴致勃勃的,她便默默的走开了。
结果刚过个拐角,又看到一个稍空旷的地方有个戏台子,上面六个穿着学生装的女孩子在唱歌,两个男同学撑着横幅,旁边一个男学生则拉着手风琴,下面也围了一大堆人看着。
快到镇府大楼时,又是一个戏台子立在那里。但凡有戏台子的地方,人群的情绪总是比较统一,欢乐,激愤或者悲伤,总之很有秩序。
黎嘉骏:“……好像懂了。”
这是一个策略,就好像在候车室装电视,很有效的缓解了春运的压力。
而且她甚至还能get到这个招是谁想的……会是谁呢?嘿嘿嘿!
她在路边买了四块烧饼,涂了红油和夹了一点腊肠,热乎乎的又香又脆,一路带进交通部,却发现他们会还没开完。
直到她在外头就着一杯白水默默的啃完了烧饼,会议室的大门才打开,一群人白着小脸鱼贯而出,十个人里有九个捂着肚子。
开了大半天的会,还是凌晨开始的,这时候没饿死一两个真是谢天谢地,黎嘉骏跳起来颠颠的为老哥献上爱的红油腊肉烧饼,二哥在一众艳羡的表情中狠狠的啃了一口烧饼,摸了摸妹子的头。
“怎么样,很多事吗?”
“很多。”二哥使劲儿咀嚼吞咽,“你快回去,别碍手碍脚的。”
“……那烧饼给我,你找不碍手碍脚的给你送去!”黎嘉骏伸出手。
“……”二哥小宇宙爆发,三口两口塞下烧饼,摆摆手做出赶苍蝇的姿势,结果一愣……噎住了。
黎嘉骏眼疾手快拿过放在桌上的水杯,瞪眼:“我碍手不?我碍脚不?!我碍不碍啊?碍不碍啊?!”
“不碍不碍!”二哥捂着脖子大叫。
旁边一个喝着凉茶的大哥路过听见,不服了:“诶我说你啊,这么好的妹子居然不爱?!”
二哥抢着杯子,哭:“爱爱爱!”
黎嘉骏狂笑着把杯子还给他,等他喝完,问:“接下来去哪,你能行不?”
二哥连拐杖都没带来回走了两步,望向身后,会议室里人还没走完,但一个消瘦眼熟的中年人吸引了黎嘉骏的注意,“卢先生?”她问,当初她离得太远,没看清。二哥点点头:“跟着他走。”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黎嘉骏,“你别后悔!”
黎嘉骏的回答是:“呵呵!”
结果她真的后悔了。
走在二哥身后,她不停的重复:“我傻,我真傻……我光知道跟着你有热闹看……却没想到这热闹要拿命来看……”
一个下午加前半夜,交通部的主要人员和卢作孚带来的助手跟着卢作孚一路马不停蹄,将江边二十七家船厂都跑了一圈,一家一家登门拜访,请出厂长来讲规矩讲道理,让他们不要闹不要急顶住所有客人的压力,一定给他们安排的妥妥的,顺便约了第二天大家全部集中开会,不来的下场自行体会。
船长原本是组团刷交通部的主力,客户见天儿的围着他们要出发要船票,可得不到通行证他们一艘船都出不去,层层打击之下交通部身上的担子自然重于泰山,可卢作孚来之前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就给人安排好,现在这般行为,卢先生简直是把自己当一颗行走的定心丸那般在四面投喂。
效果尚可,前一日他先和部里的人商量了一个基本的方案,就等第二日船主们过来敲定最终方案,从他们的只言片语看,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虽然说嗷嗷待运的还有三万多人和近十万吨货物,而他们能调用的船只只有不到三十艘,由于河道问题,还全都是小船。
可偏偏这些货物一点都不能剩下,通商口岸没了,大半国土没了,他们只剩下这些本钱,不能丢,更丢不起!
枯水期还剩四十天,怎么在四十天时间运完以前一年多才运完的量,这真的只有问苍天了。
光想想就替他们心累。
第二天一大早,十二号码头,几十个人泱泱一堂,望着卢作孚。
自踏上宜昌,两天一夜,他几乎就没闭过眼,一直在奔波,谈话,四面八方的扯皮,此时目下一片青黑,消瘦的身形在宽大的布衣下和江风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风吹欲倒,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像一尊雕像一样稳稳的站在最前面,背着江面着众人,仿佛身后就是他的帝国。
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句话。
“卢某已与诸位同僚议定,此特殊之际,当用特殊之法。今起,劳烦诸公对麾下船只一一清点,按照标准将船分为三类,小船先至万州待命,中型火轮至三斗坪等待,所有大船留在此处,运至三斗坪后转中船,中船至万州后换小船,至此,原先往返需六天的行程,只需两天便可,货物便可尽早运离宜昌,此乃三段式航行法,某已报于蒋公,征用所有可征之民船,助各位运转。”
下头都是懂行的人,闻言略一思索,纷纷大声称赞。
“某在此向各位保证,只要诸公与我卢某一条心,听指挥,服调配,竭力而为,四十天内,卢某必鞠躬尽瘁,将所有货物,所有人员,运抵重庆!”
闻言,所有人吊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下了,正当他们想做些什么表达激动的心情时,一声悠远的长鸣响起,卢作孚的身后,栽了较平时多五倍的人和货的民权号正缓缓起航,汽笛声响彻宜昌。大船的下方,数千临时征集起来的民用渔船在船夫撑杆的掌控下,浩浩荡荡的向各个码头驶去。
汽笛声后,欢呼如潮。
第一条船,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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