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激战了一天,日方聚集起来的攻击算下来大概有六七回,一直到晚上还在零星继续,让人不得安宁。
黎嘉骏一个下午都在战地医院逡巡,她极怕见到一个眼熟的人,有时候看到一个个儿高点的都心慌,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敢走过去,一看不是,松口气的同时,心却反而吊的更高……至少这个伤员是活着的。
太多人死在那儿没送下来了。
一直到双方都力竭,日军倒是没再进一步,可文昌阁还是没守回来,这个建筑掣肘南北,实在是个太重要的位置,整个司令部灯火通明,显然是没了歇息的意思。
黎嘉骏一颗心折磨了一下午,感觉过得比打仗还累,屋子里满是血腥气和臭气,还不如外头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清新,她找了个挡风的回廊靠着墙,时不时的往枪声想起的地方张望一下,只觉得心揪得慌。
这感觉就跟九一八的时候知道大哥在北大营,江桥抗战的时候知道二哥在嫩江边一样,现在秦梓徽就和她一个城,他在战,她在躲,和两位哥哥的情况何其相似。
但又和哪里不一样……
换个方位想,这身体的原主还是为那位仁兄而死,没仇也不该有关联了,她本人不是他脑残粉甚至连票友都不是,貌似这挂心的程度有点过了头?
一阵夜风呼呼吹过,黎嘉骏打了个呵欠,裹了裹大衣硬是逼着自己睡了过去。
轰!
炮声震耳欲聋,好像就在耳边!
她倏然惊醒,不敢在屋檐下躲,连滚带爬的逃出回廊,下阶梯的时候,脚下一空,竟然掉下了一个土质的战壕里!
来不及多想,她顺着战壕猫着腰往前走,周围士兵多了起来,身影在硝烟中朦朦胧胧的,他们趴在战壕上朝外放枪、扔手榴弹,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不断有人又站起来,命令声若隐若现,还有一个军官举着□□迎面走过来,他满脸黑灰,眼神凶狠,却没有往战壕外看,而是盯着战壕里的士兵。
“不许退!畏战者,就地枪决!”他大吼着,声音沙哑,忽然,他把□□对准了她,砰砰砰冲过来,黎嘉骏浑身一寒,正要喊些什么,那军官竟然绕过她往后冲去,没等她转头,就听到砰砰两声,“妈了个巴子,跑!跑就是这个下场!”
黎嘉骏一颤,看也不敢回头看,抱着头继续往前跑,她看到前面有个瘦骨嶙峋的人仰天躺着,手边摆着一个弹药箱,那弹药箱的样子极为眼熟,让她的心如坠入谷底。那个人脖子冒着血,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他望过来,眼睛闪着光,张着嘴,一只手不停指向远处,随后一蹬腿,再没了声息,可他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没有去拿弹药箱,而是近乎有些畏惧的看向这人蹬腿的方向,有个人趴在那儿,军官服,标准的姿势,冷酷的表情,他专心往远处射击,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周……”黎嘉骏刚说个姓就哭了出来,“周书辞!”她跌跌撞撞的跑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拍他,却摸了个空。
周书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是射击着。
“有炸弹要来了!快躲开!”黎嘉骏哭着大吼,她知道这是假的,可她只能自欺欺人了,再让她看一次……她会疯!
周书辞忽然皱了皱眉,往她这个方向瞄了一眼,随后脚一勾,将旁边一个油布包勾近了一点。
那是她送弹药箱时让他保管的家当。
黎嘉骏回头看,她并没有看到自己,而弹药箱还在原地,明明没有她存在,为什么还会有这个油布包?她的手一刻不停的动着,企图引起他的注意,可仅仅几秒钟的工夫,那声尖利的声音还是飞到了面前。
“炮弹!”远处声嘶力竭的吼声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巨大的轰鸣!
冲击力裹挟着的热浪像利刃一样滑过她的脸颊,黎嘉骏又一次看到周书辞被掀起来,仰天炸翻在战壕的另一边!
她挪过去,腿软的跪了下来,就在他身边。
他还没死,上·半·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脸,可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的脚竟然还探了两下,等碰到了在战壕死角处的那个油布包,才停止动作,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部的位置,咳出一团学沫。
“周书辞……”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一边泣不成声。
周书辞沉寂了一会儿,鲜血淋漓的手往旁边探了探,突然精准的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张模糊的脸转向她的方向,唇瓣蠕动着,声音却清晰沉静:“黎嘉骏……如果真的会胜利……就别再看我们死了……”
别再看我们死了……
别再看我们死了……
手臂忽然一松,黎嘉骏满脑子都是那句话,一双强壮的手抓住她的双臂往后拖,她下意识的挣扎着,却只能任由周书辞的尸体越来越远,到了远处,她才能隐约看出那张模糊了五官的脸上,竟然有点笑意。
“放开我……”她喃喃着,突然狂躁起来,拼命挣扎,“放开我!”
她睁开了眼。
铜根刚收回手,有些尴尬的看着她:“黎小姐……做恶梦会发冷汗,我怕你睡这儿生病……”
黎嘉骏恍惚了一会儿,眨了眨眼,弄得睫毛都挂了眼泪,她尴尬的擦了擦眼,吸鼻子:“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起来……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您若是不睡,先吃点吧……对了,有好东西来了!叫什么战袍,马上就出站了,您要去看看吗?”铜根一脸激动,“长官都说是好东西呢!可以打坦克!”
黎嘉骏一想,沉郁的心情不免也有些激动起来:“战防炮?!好东西呀,我去看看!”这相当于我方在这个时代的高精尖了,说是东风快递也不为过啊!
她拿了个馒头就往那儿跑,至于洗漱什么的已经完全不考虑了,跑到火车站,发现那儿已经空了,原来这战防炮一到就开赴西门前线了,黎嘉骏想这可是这个炮的处女秀,怎么也得留点影像,干脆和铜根打了招呼就要追过去,此时内城南边还算安全,虽然敌军占领了外围,但我方一直是势要夺回阵地的进攻方,虽然巷战激烈,但日军并无进一步入侵的机会。
她没急着拿相机,而是先掏出□□上好子弹,腰间插着匕首,小心的往西边摸去。
走了一半路都还没遇到过敌军,倒是吓到了不少埋伏在那的士兵,他们沿途支路沿途掩护,使她的路途顺利了不少,等到快到南门附近时,远处正有几个士兵靠着交通沟往北射击,激战正酣,子弹啪啦啦的打过来,她完全不敢穿越过去。
正在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一拉,她一惊,顺手一刀划过去,在看清是谁后才收住,大怒:“你不能喊一声啊!吓死我了!”
秦梓徽表现得更愤怒:“你来这干嘛!”
“你不是在东边吗!你来干嘛!?擅离职守我告你啊!”
“你管不着!”秦梓徽又把她往里拉了拉,力气大得根本挣脱不开,“快回去!”
“不成!我要拍战防炮!”
“什么时候不能拍?!”
“可现在不拍这些炮不一定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啊!”黎嘉骏上下打量着他,“我就奇了怪了,你也是炮兵,打了三天不用修缮?不会全坏了吧!”
“……反正你快回去,不就是拍照片吗?!我去!”秦梓徽盯着她的照相机。
黎嘉骏倒也利落,举起照相机往他手上搁:“来来来,给你,我就不跟你算德国代购的钱了,没多少也就千把块,不过你会用么?”
秦梓徽捧着相机像捧着个婴儿,头顶青筋都要崩出来,他深呼吸,垂眼看都不肯看她,把照相机递回来,忍气吞声:“拿好。”
“嘿嘿。”黎嘉骏收回照相机,她探头往外看看,到底是遭遇战,双方人数并不多,持久不了,看这情况,竟是我们这边打过去了,正好给了他们穿越这条路的机会,两人不约而同的跑过去,黎嘉骏看秦梓徽双手拿着枪警惕着四周的样子,问,“同路啊?”
“恩。”秦梓徽冷硬的回了一句,枪在四面瞄着。
黎嘉骏也眼观六路:“顺便保护我啊?”
“恩。”秦梓徽哗的躲到一个墙边,探头侦查,嘴里还加强语调,“顺便!”
“那……”黎嘉骏的话突然断了,她看到墙根隐蔽处有一个日军的尸体,她闭上嘴,拍拍秦梓徽的肩膀,指了指那具尸体。
已经有零散的日军溜到这儿了。
两人不再说话了,那个日军的枪已经被缴走,秦梓徽举着一把汉阳造,黎嘉骏还是一把□□,这时候就体现出两个人的好处了,此地已经被各种炸弹炸成一片废墟,断墙残壁连绵不绝,很多可以躲人的死角也有很多可以埋伏人的地方,两人几乎是背靠着背缓慢的走过,只等挪过这片住宅区再到宽阔的平台上再快速前进。
可就在两人准备往一个门出去时,一把刺刀从斜刺里突然扎了过来,正对着黎嘉骏!
竟然有人躲在门后!而秦梓徽刚迈出门去,黎嘉骏啊的一声,第一反应是侧身,可她侧身,秦梓徽肯定倒霉,不及多想,她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能躲在破了半截的门板里的自然不是什么高壮的人,黎嘉骏竟然在一阵轻微的刺痛后真的把对方踹了出去!脚感单薄!她丝毫不敢停顿,捂着被刺中的肋下冲上去就要爆头,可秦梓徽动作比她更快,他一把拦住她,一步跨前一刀扎进了对方的心窝!
一声青涩的惨叫戛然而止。
黎嘉骏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她还是被刺到了左肋,虽然不深,可刚才不觉得,现在却疼得钻心,她喘着粗气看了一眼,竟然是个面目平凡稚嫩的少年,大概只有高中生年纪,他的表情停留在惊讶和惊恐的状态,却再无一丝生机。
秦梓徽面容冷酷的拔出刀子,在尸体的军服上擦了擦,拿过地上的三八大盖扔给黎嘉骏,随后开始搜尸,那动作极为熟练。
黎嘉骏没有经历过巷战,她经历的都是明火执仗的对抗,没谁有机会去这样搜敌人的尸体,可她还是在接过枪的时候给自己找到了事儿做。
检查弹匣,没子弹,她看秦梓徽已经摸过了尸体的腰间,便明白这士兵是已经没子弹了,才选择用刺刀偷袭。
她卸下了枪上的刺刀,插在了靴子里。
最终他们只获得了这个士兵的背囊,里面似乎应该有点干粮,但没时间翻看了,秦梓徽皱眉看向正在嘶嘶吸凉气的黎嘉骏:“有纱布吗?”
黎嘉骏点头,她已经当了两天的医疗助理,当然有权利随身带卷纱布,此时也不管消毒不消毒了,她坐在刚才那个日本兵躲的门边,卸下皮包和刀具,二话不说拉开扣子开始脱外套。
秦梓徽知道她要包扎,正托着枪要出门放风,可他还没跨出去黎嘉骏就已经豪放的甩开夹克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背心,顿时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压低声音咆哮:“黎嘉骏!你!你!”他你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有伤风化!”
黎嘉骏撩起背心艰难的给自己缠纱布,她又没直接脱到只剩胸罩,那个程度她还真做不到,可秦梓徽这个反应就好像她侵犯了他似的,她不由一边包扎一边笑:“我还以为你要骂我不要脸呢,嘶!”没药,她包扎的很快,给自己打了个蝴蝶结,穿好衣服站起来,又是一个硬汉黎三爷,见秦梓徽还是很紧张的看着四周,又打趣:“不过我以前这么追捧你,你也该知道我不要脸了吧,哈哈哈!”
秦梓徽脸都黑了,可走了两步,他看了她几眼,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后,却又红了。
两人一路躲着阵地冲到西门外,那儿的阵地还算完好,可气氛极为凝重,他们一到就被赶进最里面的战壕里,秦梓徽直接进了旁边的临时指挥部报到,黎嘉骏则打量着阵地后放着的三座战防炮。
其实这个炮就是个稍微大了一圈的带轮子的天文望远镜,看起来倒是比迫击炮高大上了一点,但和那口径有头那么大的山炮比还是有点不够看。
黎嘉骏拍了两张照,有点意犹未尽,正观察四周,忽然见旁边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都被前方吸引,她也眯眼看了过去。
见鬼,正好碰上一次进攻!
那远处排成一排冒着黑烟过来的,不就是一列坦克吗!后面零零碎碎跟着步兵,基本都躲在坦克后面。
黎嘉骏简直要眼前一黑了,坦克的杀伤力她是知道的,炸一辆坦克起码得耗上十个人,这还是去炸坦克牺牲的,被坦克炸死压死的更别说了,这一下来一排……
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所有人都顺着战壕往最前面的战线靠近,虽然表情疲劳到麻木,却还是紧紧握着武器,紧跟着前面的人,黎嘉骏思考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走到阵前,坦克的压迫感更加强烈,发动机的声音赛过现代的集装大卡车好几倍,刺耳难听,连地都在震动,旁边有个士兵在掰着石头数:“妖,二,三四……班长,有九个!”
“老子能数不清楚!?不是说有那个啥炮吗?!”
“能有用吗?一营那个炮就一点用也莫。”
“么用不是还有我们么!闭嘴!他们来了,小心说你动摇军心,枪毙你!”
此时,正有一个执法兵面容冷峻的走过来,沿途走过无人敢说话抬头,路过黎嘉骏的时候,他忽然一顿,拍了拍她的背:“滚回去!妨碍军务,军法处置!”
黎嘉骏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混到了第一线,此时也有点胆寒:“好好好……”她刚才已经又偷偷拍了一张照片,确实不敢再呆下去了,乖乖的猫着腰转身要走,忽然听到从自家阵地上嗖嗖嗖传来几声巨响,那不知道是什么炮弹,声音极为犀利,而且速度极快,人还没看到轨道,迎面开来的坦克竟然炸了!
全阵地哗然!
坦克都惊呆了!它们都停住了!
就在此时,那神奇的巨响再次响起,嗖嗖嗖几声,再次精准的瞄准了坦克,轰响连绵不绝,一半以上的坦克全部冒出了乌黑的浓烟!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眼睁睁的看着其中几辆坦克的顶门突然打开,几个冒着黑烟的人嚎叫着冲出来跳下坦克,本来就在坦克外的步兵全部趴下了!头都不敢抬!
看到活人,大家顿时精神了,子弹噼里啪啦的打过去,跳下车的人当场倒了几个!
坦克突然又动了!
阵地上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紧盯着坦克的动向,却见只有四辆位置靠后的坦克在动,而且竟然还是后退!旁边的步兵更是忙不迭的紧跟着撤退坦克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过来的步坦协同部队还没开打,就丢下五辆坦克撤了!
战壕里的人沉默片刻,俱都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大家面面相觑,俱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情绪。
那狗娘养的坦克部队,居然跑了!
欢呼声轰然响起,执法兵都忘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要驱逐,他们所有人都大吼着不明含义的词汇,甚至接二连三的跳上战壕往那五辆报废的坦克冲去,其势之凶猛,对面阵地竟然未放一枪!
一群群士兵极度好奇的围在坦克边左摸摸右摸摸,连一些军官一脸好奇,他们摸着坦克犹在发热的侧壁,纷纷感叹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炸死了他们这么多兄弟,还有人观察了许久,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高声宣布:“哎呀!这家伙的炮台能转!”
“哦!”众人纷纷表示惊叹,甚至有人鼓起掌来。
黎嘉骏放下照相机,呆呆的看着他们。
她不敢动,怕一动,眼泪就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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