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夜没睡的黎嘉骏顶着黑眼圈,强抑着激动一脸沉重的向大家公布了这个消息。
场面一时陷入冷滞,热腾腾的包子几乎是肉眼课间的冰冻了起来。
搞清楚晋东是哪里后,几个女眷都哭了起来,连大夫人都红着眼眶重重放下勺子,怒道:“作什么作!家里呆不下去就嫁出去!浑天浑地的跑什么西北!那是女孩子家家去的吗?!”
黎嘉骏战战兢兢地放下筷子,她当然知道自己这般突然袭击很不厚道,就连廉玉都提醒她了,可她却热着头脑反驳了回去,现在看着全家的气场都这样沉凝,她只能垂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以前打好的腹稿全没了。
但或早或迟,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这一点上,她很确定,她相信她的家人也很清楚。
“我……”她终于鼓起勇气,开了一个头,又闭上嘴,不知道这是不是道歉的时候,好像不应该是道歉的,应该说些别的。
“行了,先吃饭。”黎老爹粗声粗气的,“人都订好了,气死都没用,吃!吃好了准备东西!”
大夫人垂眼抿了两口粥,忽然问:“她娘呢?!亲娘呢!”
没人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昨天下午章姨太出去跟小伙伴搓麻将了,这样的活动一般会持续到第二天中午。
“真是母女!都不安分!”大夫人又怒。
这下全桌人都有点惊讶,因为从没见过大夫人对章姨太有过多出五秒的关注,更不会对她的行为有三个字以上的评价,今日这般反常,绝对和黎嘉骏有关系。
感觉大夫人并没有针对她的意思,虽然人家说自己亲娘不安分,但其实黎嘉骏自己心里也觉得章姨太有点夜生活太丰富,也没敢还口。
餐桌上继续叮叮当当,等金禾收了碗筷,本应分散活动的人们却一个没走,沉默的说在桌边。
“说说吧,准备去多久。”黎老爹率先问。
“不知道。”黎嘉骏老实回答,见面前的两个男性都眉毛一动,目测要挨骂,连忙补充道,“但我们是去替换热河的同僚的,所以说我们不是一直在那,大概没两个月就能回来了。”见大家都沉默,她干脆举起一只手,“我保证!”
“不是没两个月就回来。”大哥冷声道,“是仗打完了才回来。”他瞪着自家妹子:“你知道要去面对什么吗,热河掉了,晋东就在长城边上,等你真的跟去了战场,你就不仅仅是个记者了,拍照只是顺带,杀敌才是正事!否则,你这性子,你会干看着吗?!”
他一声声的,比刚才大夫人的责问还要让黎嘉骏抬不起头,她是真没想到这点,越听越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以至于等听完,她是真的有点后悔了,但这时候箭在弦上,好不容易把人家吓跑得来的机会,如果放弃掉,就再不会有下次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我知道啊,所以这两个月不是一直在锻炼嘛,而且,而且我不一定是跟着上啊,我肯定是跟在后方的,医院啊,指挥部什么的……”
“那你去个屁!”老爹一砸拐杖,“没用的东西,这都想不明白,就知道去去去!也不知道留着给你爹和你哥帮忙,怎么的!老子虐待你了?不给吃了?不给穿了?冻着你了?!”
老爹和大夫人不愧是夫妻,骂人都一个出发点。
这些话是黎嘉骏真的没法反驳的,她只能继续沉默。
几个人围着她一顿训,直到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才沉寂下去。
期间黎嘉骏都一声不吭,任凭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一副只要你们开心就好的表情。
一般这种情况,训的人也没什么意思了,最后,黎老爹一声长长的叹息做了结尾,他疲劳的站起身,拄着拐杖往外走,“金禾,给她理东西吧,别到时候嫌东西没备齐,怪我们废话占了大记者的时间。”
“爹……我肯定很快回来的。”黎嘉骏连忙起身,狗腿的跟上去,踮着脚给他捶肩膀,“我就是去见识见识,我……肯定很快回来的。”说来说去,能让人放心的话也只有这么一句,苍白得很,她说了好几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哎,别摇尾巴了,快滚快滚!不想呆的,留不住。”老爹走了出去,“老大你也来。”
大哥跟了出去,金禾在灶房洗了手就往楼上去了,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在房里哭过,搞得黎嘉骏都不好意思跟她说话,跟着进房,就见金禾麻利的从床底拿出个皮箱子,又打开了衣柜。
这时,大夫人,大嫂也都来了,两人都板着脸,大夫人坐在椅子上,开始指挥长媳和金禾理东西:“带什么睡裙,现在也来不及买了,去拿了老大的旧睡衣来,厚实的那个,耐磨耐脏!拖鞋也用不着,什么环境那是……金禾!你儿子上战场带枕芯吗!”大夫人出离不满了,干脆站起来想亲自上阵。
一旁帮黎嘉骏装墨笔本子等零用的大嫂连忙走过来扶住大夫人:“娘,娘,我来吧,金禾也是情急了。”
金禾很委屈的站在那,手里拿着黎嘉骏的蕾丝睡帽,这玩意儿她从来没戴过,但是当时是一套买来的,所以与睡裙一道放着。
“还,还是我来吧!”黎嘉骏早就在一边搓着手了,刚说完就被大夫人霸气一指,“一边儿坐着!你理东西出门那叫出走,我们理东西让你走那叫放手!没我们同意你敢走?”
黎嘉骏被那股气势堵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她点头哈腰的坐下,衣服那儿倒没注意,就关注大嫂那儿给她理杂物。
大嫂瞅见了,笑道:“有什么必须得带的,跟我说,我好放。”
“自然是越少越好的,其实笔墨什么的,那儿也都有,带太精贵的,也是浪费。”黎嘉骏早就有主意,“我只要相机,胶卷带足,给我那支德国钢笔好了,那个耐用。”
大嫂点头,拿出了一些零碎的东西,在黎嘉骏的指点下,找到装胶卷的木盒子,全都倒了进去:“你们报社居然不管胶卷?”
“有,但是可抠了。”黎嘉骏嫌弃道,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探头探脑的看两人理东西,那样子,比理东西的还累。
大夫人看不过去了:“自己理吧!穷操心的命!”
黎嘉骏如获大赦,跳上去就翻箱倒柜,大嫂无奈地笑起来。
因为本身东西就不能带太多,反而加大了理东西的难度,等到理完了,时间已经差不多需要提起走了。
老爹带着大哥及时开着车回来,一家人沉默的送她。
黎嘉骏抬头看看:“娘呢?”
老爹黑着脸:“不知道在哪鬼混!”
“哦……”不知怎么的,她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安抚住一家子,突然来个章姨太再哭天抢地的,她可扛不住。
“你东西都备好了?”
“是呢。”
老爹看看黎嘉骏脚边的小皮箱,和斜挎的相机包,沉默了一会,看看大哥。
大哥走上前,递给她一个小箱子和一个背带式枪套,和她设计了送给余见初的一模一样,里面还放了一把枪,她见过,是当初老爹送给杜月笙的那个!
虽然早猜到能得到枪,黎嘉骏还是很激动的接过来,熟练的查看了保险和子弹,笑嘻嘻地:“谢谢爹!谢谢大哥!”
“谢个屁!糟心玩意儿。”
鉴于老爹这一天心情都没好过,黎嘉骏也颇为无奈,她只能学喵星人那般蹭上去,讨好道:“爹,别生气了,我真的会保重自己的!”
“哼!”
黎嘉骏又去讨好黑着脸的大哥:“大哥!你知道我可以的!”
大哥叹气摇头:”别腻歪了,时间差不多了,去火车站还要很久。“
”哦。“
“嘉骏。”大夫人忽然叫她,她走过去,却见大夫人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说完后,双手终于放开佛珠,拥抱了她一下。
……黎嘉骏怔怔的上了车,建设已久的情绪突然就崩塌了,前面的司机老孟莫名其妙的从后视镜看她在那儿抽抽噎噎的。
代表全家送她上路的大哥一直闭目养神状,听声音转过头,皱了皱眉:“这么弱还去什么?”
“哪是你想的那样,都怪大娘!”黎嘉骏擦着眼泪嘟囔。
“我有两个孩子,你娘却只有你一个。别让我的第二个,毁了她唯一的一个。”
这句话太拗口,她上了车才回过味来,可是让她想起的,却是那几十年后的亲妈。
她一直都是唯一的那个,她已经让另一个失去了唯一,她怎么能让现在这个也失去唯一的孩子。
还是大夫人厉害,临走前给她的翅膀上了好大一个枷锁,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嘉骏,该教的,我都教过你了。”大哥沉声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安全,但除了死,也不会有绝对的危险,你是记者,确实不会在太前面,但这不代表你就万事大吉了,哥只有一个要求,机灵点,别意气用事,你那点三脚猫的身手只能打打城市里街头的地痞,上了战场别人杀你都不用力气,该躲躲,该撤撤,逞强的事,且不说轮不到你,如果真轮到你了,那这个队伍也完了……”
黎嘉骏听着越听越不对味,但大哥说得还是好有道理,她完全无法反驳,人家是过来人,每一个字都是经验之谈,简直应该跪着听。
叮咛声中,火车站到了,夜晚上车的人也不少,她走到检票口,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廉姨,余大哥!”黎嘉骏走上前,“哎我说你们干嘛呀,一副我去出征似的,这不就出差打个工吗,多了不起,还劳你们大驾,大半夜的。”
两人的脚边散落了很多烟蒂,显然等了许久,廉玉眼里有埋怨:“坐个火车都那么赶,不想干让小李去啊,这是工作的态度吗?”
黎嘉骏赔笑:“这不是赶上了吗?余大哥,没您镇着,场子没问题?”
余见初刚才先朝大哥点了点头,此时才搭理黎嘉骏:“本以为赶不上的。”他看看已经背在黎嘉骏身上的背带枪套,她这才反应过来:“我说呢,这是你做的?”
“恩,确实好用,做了不少,听说你要去西北,怕赶不上,托黎兄给你带了回来。”
“这,我可要收设计费啊!”黎嘉骏开玩笑。
余见初却认真点头:“都记得的,年末算你分红。”
“哥你瞧,我也是会赚钱的人了!”
大哥一脸鄙夷:“出息。”
检票员催促了一下,黎嘉骏这才拖家带口的上了火车,摆好箱子后,廉玉又叮嘱她:“到了那儿小心,别逞强。”
“知道啦,你们都说了好多遍了!”
“这说明你在别人眼里就很逞强!”廉玉敲她脑袋。
汽笛声响起,黎嘉骏忽然黏糊起来,她抱了抱廉玉,随后又巴住大哥,半天没撒手:“哥你要照顾好全家啊,尤其我娘,让她戒烟,少玩!”大哥把她扒拉下来,转身就走了,廉玉紧随其后,留下余见初存在感极强的站在过道口,黎嘉骏突然不自在起来,她扭扭捏捏的:“那个,谢谢你的枪套。”
“这应该我对你说吧。”余见初叹气,忽然探手把她捞过去,搂在怀里按了按,随即放手离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黎嘉骏都还没反应过来,那大个子已经窜下车了,速度飞快。
三人都没看着车出发的意思,下了车就径直往外走了,绝情的可以。黎嘉骏收拾了情绪,巴在车窗口凄惨的喊了声:“哥!”
大哥朝后摆摆手,就是不回头。
车终于开了,等白天到了南京,再下一站,就是山西晋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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