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二少洗心革面的速度快到飞起。
第二天中午,她正撅着个腚在后门边上煎药,药味浓烈,她不由得回忆起以前看的诸多小说,什么某美人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虽说她现在药味浓了点,但是再淡她也不觉得好闻呐!
这时候黎二少匆匆的进院子一顿喊:“骏儿!骏儿!人呢?!”
黎嘉骏刚扇起一波浓烟,听到声音刚起身,就被自己扇出的烟熏得泪流满面:“后头呢!咳咳咳咳咳咳咳!”
黎二少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快收拾东西!准备这两天走!”
这快的简直不真实!黎嘉骏下意识的问了句:“今天几号?”
“四月一号。”黎二少迅速回答。
卧日还真是愚人节!这年头有这节日吗?黎嘉骏糊涂了:“你说真的?”
“真的啊,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因为今天愚人节啊!她没敢说出来。
“别废话了,快理东西,这两天会有一班火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等我来接你!”黎二少说完就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叮嘱了一下,“包括我的,整理点必须的就行了,到那儿什么都有。”
“哦哦。”事情来得太快,黎嘉骏很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擦擦手转了一下,猛然想起手底下还有药没煎好,她镇定了一下心神,蹲下来继续煎药,等煎好倒出了,她把药端给几个病人,吩咐她们喝下后,一转身就跟听到了发令枪似的冲刺进房,拿出床底的皮箱子开始理东西。
鲁大头听到动静,过来探头:“黎小姐,你要走了?”
黎嘉骏一顿,又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低头轻轻地恩了一声,她觉得有点臊眉耷眼的,仔细想却又觉得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她并不是贪生怕死,丢下吴宅老人奔赴安全大后方什么的,她是正儿八经的去与家人团聚,而且不出意外,入了关又要经历n波战火荼毒,未来的僵尸将一波强过一波,如果她刚来时是柔弱无依自得其乐的向日葵,那在宰了两个小日本后,她已经有向豌豆射手进化的趋势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她要再次开始颠沛流离了,心里好酸楚!
“大头哥,你们过两天要去收租了吗?”她问。
“是呀,这是老爷吩咐下来的,就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提起这个,鲁大头就很忐忑,“以前都有账房和少爷,现在就我跟爹,凳儿爷又病着,实在是……哎,先别管那个,小姐你们是弄到车票了么?”
“是呀。”黎嘉骏想了想,问,“大头哥,外面说我哥……”
“嗨!您别听他们瞎说,您哥啥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昨儿的事儿我也听说了,那群王八犊子就是欺负黎少爷不会把他们怎么滴,要是黎少爷真那么不是个东西,谁敢这么跟您说话?“
对哦,好有道理,黎嘉骏认同地点头:“说得对!”
“所以小姐,您完全不需要因为那些闲言碎语,就和少爷吵……”说着,鲁大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少爷他老早吩咐了,说外头那些,不能跟您讲,他最舍不得您难过。”
黎嘉骏心里一酸,叹口气:“我知道……我都懂的……大头哥,我可能快走了,你……”
“走了好走了好,外头太不安全了,每天都担心您不清楚跑出去,那出点事,家里就一群老的用不上,我就一条命也不知道找谁拼……”
“不是,我的意思是,只剩下您一个劳动力了,要辛苦你了。”
“嗨,那能咋地,没你,说不定现在都没我了,就这么几个老人家,那才叫不好说。“鲁大头笑,”您放心走,活着就没什么不可能的。”
黎嘉骏本就没什么行李,她把来这儿后置办的穿得最舒服的几件衣服给带了,再加了点必需品,就差不多了,紧接着去黎二少那儿一顿塞,也整好了一个箱子,鲁大头帮她把箱子提到厅里放着,她静下来,终于在空虚中感到一丝不舍,便让鲁大头管自己去,她去看看几个老祖宗。
她先和几个在楼下窝成一团做活的老人打了招呼,带着一堆叮嘱去看了两个伤寒快愈的阿婆,最后颇有些惆怅的坐在了凳儿爷的床头。
凳儿爷病得时候,他们惯常请的老中医并不肯过来,光听他们描述了就摇头,说凳儿爷这残缺的体质,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老天关照,现在这症状,也就吊着命罢了。
其实这一段时间,她从凳儿爷这儿学到了很多。
这老人家自带一股厂公的气质,总是一副其他人都是傻x我看你们怎么蠢死的样子,以前她当他是老迈了沉默寡言,后来才知道他觉得她也是傻x懒得和她说话。
直到她杀人不眨眼,才入了这个老太监的眼。
这交友标准略惊悚她怀疑老太监这辈子有没有好盆友……
可黎嘉骏佩服的,是他对于近期一系列事态的发展,总是比穿越的还看得准,比起其他老人都糊糊涂涂的,他这样的就极为体现智力和历练了,让黎嘉骏懂了很多事态变化的因果关系,显然他对自己的睿智也是很得意的,所以唯一一次看走眼,把他打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那就是满洲国的建立。
没什么比太监更重视皇上了,妃子还能逃出来改嫁,太监却本身就是为了皇权而存在的,听说溥仪又回来了,凳儿爷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浑浑噩噩了几天,时而问黎嘉骏长春怎么去,时而又说这日本人控制的满洲国还是皇上的天下吗?
长春是所谓满洲国的国都,别说凳儿爷去了能干嘛,就是他问的那个问题黎嘉骏就不知道怎么答,日本人控制的满洲国里坐着个中国的执政官,这个执政官还是打开始就谁都能揉捏两下,祖坟都快被刨干净了的,你说这还是谁的天下?
不是她不敢直言回答,而是她知道凳儿爷看得比她还清楚,但是老人家前半辈子的执念都在那儿了,他自己不愿意去面对。眼看着就要走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到这个老人膝边坐坐。
“凳儿爷,我要走啦。”她端起已经温了的药碗,把凳儿爷扶起来,开始给他喂药,“有啥要吩咐的不?”
凳儿爷吃力的睁睁眼,哼笑一声:“给爷……泡杯,雨前……”
“啥雨前?”某土鳖。
“龙井,虽陈了,将就。”
黎嘉骏抽抽嘴角:“茶就茶呗还雨前龙井,在你柜子里吗?有要求吗,要用清晨的第一波露水或是杭州虎跑水么?”
“呵呵,咳咳咳。”凳儿爷咳了两声,“丫头你,莫贫,等你凳儿爷,喝了茶,就要去,伺候,皇上喽……”这话说完,他嘿嘿嘿的半咳嗽半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哼哼唧唧的唱起了不成调儿的小曲。
黎嘉骏无奈:“好好好,喝了药,喝了茶,咱去伺候皇上。”
“我大清,两百六十七年,咳咳咳,都退位了,还能被人扶起来……没到头,还没到头。”凳儿爷眯着眼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似是高兴,可脸皱得像哭。
在这个大家都在讨论是用资本主义制度还是*制度的时候,凳儿爷这个重归封建主义制度的朴素思想是那么特立独行,黎嘉骏只能听着,然后斟酌着:“凳儿爷,不是我不顺着您,我知道您看得比我清楚,您看从民国元年起,咱中国人,想复辟的不是没有,袁大头,张勋,有的复自个儿,有的复大清,他们是因为手下人不干活复不了吗?他们不都是被国人骂下去的吗?现在这满洲国,我都看不懂它到底是咋整的,皇上是那个皇上,可朝代还是那个朝代吗,如果不是了,那您要去守的,是大清,还是皇上呢?”
凳儿爷沉默了一会儿,颤颤巍巍的答:“……不言……君……之过……”
“您这么说,您也知道这皇上扶不起了?那您高兴的,莫非是大清皇室得以延续?可是凳儿爷啊,现在不是那个军令如山的国啦,皇上就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他的玉玺可能跟快白萝卜没大差别了,这样的皇室,您看着高兴么?”
“蠢……丫头……血脉不断,就,就……”
“凳儿爷您知道吗,咱中华上下五千年,要说那么多朝代,我最喜欢的,还是明朝,就冲一句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黎嘉骏忽然感叹起来,她自己也不记得从哪儿看到的这句话,当时就有种奇怪的热血感,百度后更是直接被震动了,“不管过程怎么样吧,明朝也是三百年,各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但是有话不是说嘛,明朝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您想想吧,我知道这话说不到您心里去的,因为本身您坚持的就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可要我说,凳儿爷,您好赖是出来了,想想那些没出来的,跟着这样的皇室颠沛流离,最后还没个好名声……何必?”
凳儿爷听完,没说话,黎嘉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把药喂完就起来,给凳儿爷松快了一下筋骨,忽然就听凳儿爷道:“丫头啊……”
“啊?”
“你凳儿爷爷,十岁入宫,到如今,也有五十余载了……”他说着说着气就短了,猛喘几口,好像是梗着,眼睛茫然的望着天,“跟着皇上,见识了铁路,洋炮,看着洋鬼子,拿洋枪打进来……军费紧,咱也捐了钱,黄海败了,咱跟着一道哭……说谁打进来了,大总管带着咱,拿菜刀,椅子腿儿,要去保驾……辛亥了,咱还不信,这以后还能没皇帝了?没皇帝了,咳咳,这天子谁当?”
“……”
“你说,这一心想跟着谁,有错儿么?”
“……”
“你凳儿爷就死心塌地了,能管对错么?”
“……凳儿……”
“至少,到死了,回头想,喝,这辈子就干了一件事——撞南墙去了。”凳儿爷很长很长的叹口气,“所以黎丫头啊,你有灵气,懂得多,却看太透,反而没活头,你说,你有啥事儿,放在心上,死心塌地的?”
黎嘉骏张口结舌。
“要我讲,你哥,二爷,他是找着了…”凳儿爷笑笑,“他有活头,你,还没。”
这话听完,黎嘉骏细想了一下,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凳儿爷拐了个很大的弯,她听懂了。
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就好像是一个卖弄着什么的人,自以为站在历史的高度清晰的看着历史的脉络,自作主张的企图阻止所谓”走错路“的人,并且摆出一副自己绝对正确听我的没错的嘴脸。
可在凳儿爷心中,大清的存在就是对的,一天有人想复辟,即使是利用皇室血脉,那大清就有可能归来,你黎嘉骏凭什么就斩钉截铁大肆诋毁我守了大半辈子的信念?
而在二哥那儿,就因为她知道日本在十多年后投降,所以觉得完全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才反复催促他去弄往北平的车票,可现在,二哥明摆着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或是马将军这边,或是谢珂那边,他分明是忍辱负重在做些什么,才扣下车票继续早出晚归,她又凭什么仗着自己那点先见,就去浇熄他的热情,阻挠他一息尚存的事业,如果不是那个穿越的黎嘉骏,她会不会直接穿起皮衣马靴,抄起枪跟随着二哥成为一个巾帼英雄?
如果大家都像她这样,因为剧透而一碰就跑,那历史书还会是那么厚重的一本吗?
纷乱的想法源源不断的冒出来,让黎嘉骏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都受到了冲击,她想到了大哥,想到了谢珂,马占山,二哥还有凳儿爷,忽然意识到,演绎这百年风云的,分明就是一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呐。
那她自己呢,可有什么明知不可为,却为了的事儿呢?
黎嘉骏绞尽脑汁,没找到答案。
凳儿爷说了那么多话,不久就沉沉睡去了,黎嘉骏呆呆的坐在床边,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收到黎二少出发的消息,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又是煎药和做饭的时候了,便起身,想把凳儿爷叫起来,让他坐一会儿,松松骨头,好有胃口吃饭和喝药。
刚一摸脸,她就一怔,再摸摸脖子,便呆住了。
无声无息的,这老人家就这么去了。
她从最寒冷的时候来,守着这么一屋老人家度过了东三省近几十年来可能最动荡的一个冬天,在她觉得自己功德圆满的时候,老愤青凳儿爷最终还是成功嘲讽到了他最后一个勉强入眼的人,在洗了她的三观后,心满意足地离世,带着对大清的不舍和对生命的舍得。
到头来,还是没法儿一个都不少。
黎嘉骏在齐齐哈尔的最后一夜,在守灵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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