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骏一直坚定的觉得,事发之后,离开东三省是必然的事情,虽然没想到因为家庭原因会需要留一个人殿后,但是她还是觉得,家里决定极早离开真心不错。
为此她还开始了积极的准备,她翻出一张大大的牛皮纸,那是当初生日拆礼物的时候别人包包裹用的,她看着实在喜欢,就很土鳖的把纸收了起来,当时里面包的什么礼物她反而不记得了。
她从二哥那儿拿来一支炭笔,凭着记忆画了一个中国地图的草图,当然,是现在的版本,然后在辽宁省大概是沈阳的地方画了个点,标记了一下,随后四面看看,觉得好像鸡胸脯鸡肚子那儿都不安全,就在大概是重庆四川的地方标了一下,意味着目标就在那儿了。
看着空旷的地图上隔了差不多一个中国的起点和终点,黎嘉骏一阵心塞……
老爹的下一个目标是北平,长城抗战的时候应该会选择南京或者上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迁到大后方……如果能劝他早早到大后方去扎根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结果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老爹都飚了:“闺女啊!虽说隔着个中国,但那儿什么样爹还是知道的!那儿工厂都没有!电都没有!去那儿干嘛?!”
黎嘉骏听得目瞪口呆,不说四川天府之国吧,光重庆在她印象里就是个重工业基地,怎的现在居然还是个原始社会?莫非是在抗战后期作为大后方才被生拉硬扯大的?
这让她怎么劝!
她只能挣扎:“可现在北平,上海,哪有我们挤进去的地方,不如早做准备,越早去占地儿,越有发展前途嘛!”
黎老爹摆手:“这些事儿不是你操心的,东西理好没,理好了就准备准备可以走了。”
黎嘉骏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从黎老爷那儿出来路过黎二少的房间,却见他刚双手握枪向前瞄了一下,然后把枪关上保险栓放入腰腹处的皮套内,若无其事的穿上了西装,听到动静,转头正和三妹对上眼,他挑了挑眉,笑问:“怎么了?”
黎嘉骏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进了自己房间。
原来事态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黎嘉骏进门就蹲地上了,黎二少刚才那表情,那气势,分明是要为了什么拼个鱼死网破的样子,这不科学!黎老爹肯定也知道这点,为什么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她还是想问清楚,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提着自己的小包裹刚开门,就见到二哥正站在门外,他一把揽过她下楼,问:“想什么呢?”
“想你。”黎嘉骏很直接,“想你活,但怕你活得憋屈;怕你死,又怕你死得不痛快……”
黎二少沉默良久,忽然问:“妹子,哥对你好不好?”
黎嘉骏绷着脸,从喉咙里挤出句:“好。”
“哥疼不疼你?”
抖动的腮帮子中憋出个:“疼。”
“那你以后要不要孝敬哥?”
黎嘉骏好悬没在张嘴的时候泪崩:“要!”
“那不就得了!死了怎么被你孝敬?”黎二少大力拍着妹子的肩膀,“去吧,三弟,哥哥都不在,照顾好家里。”
黎嘉骏吸了吸鼻子,昂首挺胸的下楼,看也不敢看黎二少,二哥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的跟在后面。
家里都已经聚在一起了,逃亡在即大多紧张的面部抽筋,所有人都穿得和老农民一样,黎老爷脱下锦衣大褂,穿上一身棉袄,和本身貌不出众略微发福的大夫人站在一起,还真是一对乡下老夫妻的样子,大嫂本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此时一朴素,气质还在,可也不惹眼了,唯独章姨太平时讲究着当个贵妇,又是卷发又是美容的,此时就算穿穿得比谁都破,可布巾子下偶尔翘出的两缕卷发还是暴露了什么。
见大家都看着她,章姨太也知道自己没遮掩好,顿时很紧张,她一狠心跑去灶房,抓了两把灰四面抹了抹,还剪掉了一圈老要往外翘的短发,顿时那样子就活像春晚上小崔说事里的白云大婶。
大家再看黎嘉骏,俱都沉默了。
黎嘉骏不知道哪里搞来了一身麻黑夹袄,脚上踏着双蓝布鞋,头上用一块蓝花布扎着头,胸前斜背着一个蓝包裹,除了张小脸还需要抹抹灰以外,那一身不伦不类又土鳖的搭配简直丑出了境界。
“骏儿,你哪学来这装扮的……”章姨太抖抖索索的,不忍直视。
黎嘉骏很无辜,黎老爷说穿得土点儿,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以前看的手撕鬼子剧中解放区窑洞里的那些人,这些布还是她从遣散的下人房里挨个顺来的!有些似乎还是床单和抹布!为了扮丑那么拼她也不容易好嘛!
“哎,来不及了,先走吧!”黎老爷他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半辈子的大宅,回头就走了,大夫人也很平静,章姨太早和自己的小公馆依依惜别过,对这儿也并没什么留恋,大嫂更是才住了二十天,倒是门房海子叔,金禾还有雪晴一家子,俱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黎二少不能跟着,他此时要到大门口去证明黎家还有人,好让其他人扮成仆人离开,于是大家都往后门走的时候,黎二少反而要往前,他双手插着裤兜和家人们挥手,谁都不想营造什么生死离别的气氛,可是等出了灶房的后门时,黎嘉骏看到,一向刚强的大夫人,已经泪流满面。
“不能哭!一群被遣散的佣人哭什么!”黎老爷粗着嗓子,带头往前走去,果然刚绕过院子拐角,就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蹲着,朝他们望过来,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动静,前头吱的一声,是正面大铁门打开的声音,那两人连忙往那儿望去,黎家人立刻相互催促着离开。
外面有小股的人和他们一个方向,看来有点眼力见的有钱人基本都开始组团撤退了,大多都穿的貌不惊人,就算现在沈阳城并不是现在的城市那般公交车不堵都要两小时开完,但对于出门就要小轿车代步的富人来说,即使往火车东站那么一个不算偏远的车站过去,也让几个长辈一顿好走。
路上,黎嘉骏越跑越揪心,来来往往的日本兵已经多了起来,看到成群的人总是会多注意两眼,甚至还有穿得精致点的被拦下盘问,更有几个年轻人被押着往一个方向去,他们对于这个城市的接管已经步入正轨,就算不知道历史的人也能看出这个城市要夺回去已经了无希望,她脑中不断回想起黎二少双手握枪往前瞄的姿势,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被心里那本历史书压得太悲愤,以至于看谁都像是要为国捐躯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心疼,把黎二少一个人留在那……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个空宅子里了……
“嫂子,我放心不下二哥。”她一边喘气,一边小声对吴尹倩道。
吴尹倩看了看她,艰难的笑了笑:“我也担心你大哥,但我向他发过誓,要代他照顾好这个家……你呢?”
“……我可没发过什么誓。”
“但你不是天经地义么?”
黎嘉骏沉默了,又有点不甘心:“你不担心吴伯父吴伯母吗?”
吴尹倩眼神暗了暗:“那儿,肯定有你大哥啊。”
黎嘉骏无言以对,只能埋头继续跑。
好不容易到了东站,一看眼前场景,黎嘉骏菊花一紧,什么纠结都没了,妈个鸡,不是城里人少,是车站里人太多!从入站口开始就一直堵,到了站台上简直寸步难行,好多小孩子被爹妈双手举在头顶,像某些宗教寓言似的向着火车艰难移动,周围漂过同被举在头顶的包裹行李无数,人们在站台上扭着瑜伽,争先向列车员出示着车票,列车员恨不得拿根铁棍拦着车门,死死的把着最后的底线,这特马分明就是春运!
黎嘉骏小时候是沿海的人,读书到了内地,反正这辈子春运就跟她没什么关系,此时到了这个时代,反而要经历春运一样的场景,简直虐跪。黎嘉骏一直觉得自己挺耐操的,她打小坐公交车,没经历过春运好歹经历过早晚高峰,此时看着这样子,她不知道哪里涌出的豪气,对着黎老爷几个道:“我开头!你们一个抓一个!千万别放手!”说罢就窜到前面,拳打脚踢开始钻人缝。
就算不相信家里三闺女的力气,也要相信黎三爷的本事,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是不是有钱人现在都得在人群中挤得跟狗一样,黎嘉骏率先牵住了黎老爷,后头剩下的人串成一串,发挥不要脸不要命的精神,沿途黎嘉骏感觉自己几乎是踩着人脚抽着人脸过去的,一路招来超多叫骂,黎嘉骏风一样过去了根本懒得理,其他人也没怎么的,章姨太却爆发了她住乡下时积累的文化底蕴,与金禾一道一路走一路回嘴,简直堪称热闹了一路,好赖是全部都挤到了售票员前。
黎嘉骏此时干瘪的身材里迸发出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力气,她没急着上车,而是非常威武的以一夫当关的气势站在楼梯边列车员对面,挡住周围所有人,一把把黎老爷拽上去,紧接着是大夫人,章姨太,大嫂,到了门房一家人,海子叔死活不愿让自家三小姐来拉他,挣扎间黎嘉骏怒了,大吼:“我好不容易占着这么好个位子你非得累死我是不是!快上!你老婆孩子还在后头呢!”
海子叔无奈,紧赶慢赶上去了,一起把老婆孩子拉了上去,雪晴小姑娘一个一直在断后,上了车后喘口气,转头就要来拉自家小姐,却被黎嘉骏猛力一推摔进了车门,她爬起来还要来拉,见到眼前的情景大惊失色。
黎嘉骏感觉血液都倒流了……
就在雪晴上去的那一刻,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随后一个人操着一口极为不标准的中国话道:“黎三小姐,你似乎不该在这里。”
她下意识的狠狠的把雪晴推了进去,缓缓的转头,就看到上次同二哥一道来找她的日本青年,他穿着西装,被人群挤得皱巴巴的,可是却一点不影响他严肃的样子,他说完这话,手抓着黎嘉骏的肩膀,抬起头往车里探头。
她似乎听到章姨太在里面叫:“骏儿还没进来!”远处有列车员大喊:“车要开了!都退开退开!”
她不禁庆幸黎老爷老谋深算,为防在站台上时间久了遇到意外,掐着时间来到火车前,要不是挤站台废了点时间,此时就是他们刚上火车歇了口气,火车就开的节奏。
而现在,却也给了家里人一线生机。
“你是谁啊?我又不认得你!”先装傻。
日本青年根本不理他,他推开旁边因为听到火车汽笛声更加疯狂涌动的人群,然后往后望,黎嘉骏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看到不远处站台的柱子下站了一排日本兵,就要抬起手招呼。
她吓得没理智了,跳起来像盖帽似的压下他的手,尖利的叫道:“我是来送朋友的!送朋友!”
“哦?你朋友?”日本青年很沉静,用一种近乎歉意的语气道,“对不起,黎小姐,我不能放你们走,相信你的【朋友】不会坐视不理。”他忽然掏出一把枪,抵在了黎嘉骏额头上。
卧槽!她脑子一片空白,周围全是尖叫声,再没人敢往前挤,他们周围形成了一片中空地带,即使火车还没开,但列车员已经吓得关上了车门。
千万别看到,千万别看到……她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了,如果他们看到了,肯定会出来,千万别看到!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日本青年手枪抵着黎嘉骏,眼睛在车窗上逡巡着,就等着黎家人谁露头,黎嘉骏甚至想不如自己“轻举妄动”一下算了,看这架势,咱家这根本不是逃难,而是逃亡,好不容易把家里人送上火车,如果功亏一篑,死她一个总比死一群好!
火车又响了一声,快开了,日本青年眯起眼,打开了保险栓。
黎嘉骏刚想咬牙一博,突然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黎小姐,这是怎么的?你怎么还没回去?”
这声音不耳熟,黎嘉骏很惊讶,她抬头一看,差点就斯巴达了,竟是荣禄班那帮人,秦观澜正在窗口朝这边看,显然那声音就是他的,旁边没见到靳兰芝。
这时候要是能够演技爆发一下就好了,可是头上顶着枪完全没有激情啊,黎嘉骏泪流满面。
日本青年却问了:“她,来送,你们?”
秦观澜对着拿枪的日本青年完全没害怕的样子,倒是有些嘲讽的样子:“黎小姐,你的心意,恕秦某实难消受,即便是苦肉计,也请您……莫要玩过了。”说罢,他仿佛不愿意再看黎嘉骏一样,扬着下巴撇过脸。
“恩。”日本青年若有所思。
恩你妹啊恩!
即使知道那是演戏,可也太像了,像得黎嘉骏想跳起来挠他两下,哪个傻叉演苦肉计用这种剧本啊!穿得丑出天际还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拿枪举头,是刁丝逆袭还是犯神经病啊!
此时,车已经缓缓开始开了。
见日本青年还不停的往车窗那儿看,黎嘉骏不由得气闷:“你看什么呀,我哥不在这,他让我自己过来,他要在家安抚他妈!”
“黎兄,在家?”
“还喊什么黎兄,你也配!”
日本青年不见生气,此时车已经开快了,周围人都沮丧的散开,他觉得黎嘉骏已经没了上车的可能,便放下了手枪,站在一边,不知道想干嘛。
黎嘉骏没回头,她呆呆的望着飞去的列车,那儿很多人探头在回头看,她却看不清里面有没有黎家人。
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吧,或者有偷看的吧。
那就得站着,就算下一秒死了,也要站到他们看不见为止。
等到火车只剩下一个小点,日本青年才低声道:“黎小姐,得罪了,在下,不求您原谅,但请您允许在下,护送您到家中。”
黎嘉骏大大的呼了口气,笑了笑往前走:“行吧,车在哪?”
她在想,二哥看到她这样“衣锦还乡”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到时候她是不是该准备句比较惊艳的台词来shock他一下。
或者这个日本鬼子在看到空空如也的黎宅时,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会不会直接恼羞成怒嘣嘣两枪干掉他们兄妹。
一直到了黎宅,黎嘉骏的脑子还在魂游天外的状态,这样的情景她这辈子第一次经历,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应对,这一圈转下来也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好像出去上了会儿课一样。
司机按响了铁门门铃,里面过了许久,才有人慢悠悠的来开门,黎二少推开大门,看到车子时淡定的脸在看到后座上一副苦逼脸的黎嘉骏时顿时变成了暴走状。
日本青年下车后给黎嘉骏开车门,将她请出车门后,望了望里面,空空如也的院子,一副了然的表情道:“看来,你们果然做了很不理智的事情。”
黎二少一把拉过黎嘉骏护在身后:“山野,你看着办吧。”
山野沉默了一下:“黎兄,没有下次了。”
“还叫黎兄,你也配!”黎二少突然暴怒起来,“我早知道你学中文是这等居心,我就算缝嘴也他妈不跟你说半个字儿!”
山野没再说话,微微一鞠躬,就回到车子上走了。
兄妹俩在铁门前久久沉默,秋风萧瑟,气氛却并不是很紧绷。
黎嘉骏莫名的想笑,她哽咽着,又咧着嘴:“哥,我来孝敬你了。”
黎二少不言,长长的叹口气,转身将妹子紧紧的抱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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