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玄都已经离开了明理汗的行宫,与伊里汗在王庭平民区的一处酒肆中见面。
伊里汗换下了贵族服饰,穿了一身普通衣物,就像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他常年领军,身先士卒,熟悉底层士兵,并不会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尊贵身份。至于李玄都,也换下了那身礼服,换上了一身普通衣着,就像个来自中原的商人。
两人相对而坐,伊里汗轻声说道:“使者,你得到了国师的‘长生石’,我已经不敢说能稳赢你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如果我没有拿到‘长生石’,‘长生石’就会落到地师或者圣君的手中,这恐怕是伊里汗不希望看到的。”
伊里汗苦笑一声,“老汗和国师死了,还有一个叛徒失甘汗,现在是王庭最虚弱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所以伊里汗需要我的帮助,否则你没有信心掌控局势。”
伊里汗叹息一声,“如果诸王可以联合起来……可惜诸王非但不会联合,反而还要互相攻伐。这就给了地上和圣君出手的空间,据我所知,地师选择支持拔都汗,而圣君选择支持小阏氏。”
李玄都惊讶道:“地师竟然没有选择失甘汗。”
“这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伊里汗说道:“看来地师早就与拔都汗有所勾结,难怪在王庭大乱的时候,拔都汗第一时间选择离开王庭。”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如今王庭之中有四方势力,失甘汗、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国师支持失甘汗,地师支持拔都汗,伊里汗支持明理汗,圣君和小阏氏支持药木忽汗,至于乃刺汗,他本来有老汗王的支持,可是随着老汗升天,这位曾经的新汗人选已经变得无关轻重。当然,随着国师的身死,失甘汗也要退出大汗之位的争夺行列,只剩下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
过了许久,李玄都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否愿意让一位左五王继承大汗之位?我敬重伊里汗的人品,希望伊里汗在这件事上不要虚言欺瞒。”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是老汗的兄弟,可我自愿放弃了大汗之位,就是为了保证老汗的血脉能够继承汗位。左五王与老汗的血脉更远,虽然是同一个祖先,但就拿李先生来说,你们中原人中的李姓是大姓,人数恐怕有上百万之多,总不能这百万人都是李先生的亲人。”
李玄都笑了笑,“伊里汗的意思是,只要是右五王,哪怕是药木忽汗也可以吗?”
伊里汗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李先生让我放弃明理汗,转而支持药木忽汗。”
李玄都道:“正是,现在的明理汗已经不再相信伊里汗,并且对伊里汗充满了怨气,如果他成为新的汗王,伊里汗的日子恐怕不好
过。另外,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一定会去见失甘汗,说服失甘汗成为拔都汗的附庸,到那时候,他和拔都汗完全可以立失甘汗为大汗,然后让拔都汗取代你的位置,成为诸王之首,同时也是实质上的幕后汗王。不要忘了,失甘汗同样是右五王之一,是老汗的儿子,这样就不会引起那颜们的反对,而你们却连血脉大义的名分都要丢失。”
伊里汗陷入沉默之中,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李玄都与地师最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擅长说服旁人,有纵横家的潜质,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失甘汗和拔都汗合流,大义名分、军队,他们都有了,而且都要强过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在这种情况下,弱势双方必须联合起来才能生存下去,伊里汗熟读中原经典,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伊里汗不得不开口了,说道:“使者说的没有错,可为什么是药木忽汗,而不是明理汗?明理汗是老汗的长子,实力和威望都远胜药木忽汗这个毛头小子。”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了,明理汗经历了一场‘虚惊’之后,已经不再信任伊里汗。选择明理汗,迟早都会被反噬。就像我以前修炼的一门功法,进境神速,可也有巨大的隐患,平时并不发作,与高手相争的时候发作,顷刻间就要丢了性命,更有甚者,还会为他人做嫁衣。”
李玄都用了许多中原人的说话习惯、俗语,他相信伊里汗听得懂。
伊里汗想起李玄都在面对国师时的表现,叹息一声,算是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不过伊里汗还有顾虑,缓缓说道:“我从来都不在意明理汗怎么想,我更在意大阏氏的想法,对我而言,她就像母亲一样,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老了,承受不了太大的打击。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要追随老汗而去。”
李玄都说道:“如果是老汗,他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当然,他也不会放弃大汗的位置。”
“我与老汗是完全不同的人。”伊里汗语气平静,“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李玄都道:“我有一个建议,让小阏氏去说服大阏氏,毕竟她们两人是姐妹。”
伊里汗皱起眉头,并不赞同,“两人是姐妹也是仇人,就像争夺大汗之位的诸王们,都是兄弟。”
李玄都道:“这不妨是看作对小阏氏的一个考验,既然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新汗,那她就要有所行动,万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伊里汗起身道:“那就劳烦使者将此事转述给小阏氏。”
李玄都坐在位子没有起身的意思,目送伊里汗离去。
然后李玄都将目光转向外面,平民区遭受战乱之后,不复先前的热闹,有些冷清,许多地方已经变成
了废墟。
不多时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李玄都的对面。
李玄都收回视线,问道:“圣君满意否?”
澹台云伸手轻敲桌面,“你在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李玄都说道:“两者都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阴谋可言,只剩下阳谋。既是阳谋,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干系,我不在乎谁来做这个金帐大汗,我只想借着此事让金帐东西决裂,我要让拔都汗和伊里汗刀兵相向,这样,金帐就再无余力袭扰中原。”
澹台云“呵”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嘲讽还是感叹,“那可真是功德无量。”
李玄都摇头道:“各为其主罢了。”
澹台云说道:“你走在司徒玄策的老路上,那你也不妨想一想司徒玄策的下场。”
李玄都坦然道:“不外乎是一死罢了。我行走江湖多年,不比圣君、地师那般高高在上,有过许多落魄失意的时候,经历过的生死险关更是数不胜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澹台云笑了,“是个汉子,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有不同,过去的时候,你孤身一人,当然不怕死,可现在的你很快就会成家立业,有朋友、属下、结发之妻,甚至是子女,那时候的你还放得下吗?你忍心抛下那些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你忍心留下孤儿寡母?”
李玄都沉默了。
人到中年,总会变得胆小,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说道:“我给圣君讲一个故事吧。”
澹台云没有说话。
李玄都就当她默认了,“如果我现在遇到了地师,地师对我没耐心了,觉得我妨碍了他的大计,要杀我,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问道:“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虽然我不怕死,但我也不想白白送命,所以我会跑,拼命地跑,用出浑身解数去逃命,不管现在多么狼狈,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咱们来日方长。”
澹台云笑了,“这也叫故事?”
“请圣君耐心听完。”李玄都道,“可如果遇到地师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有秦大小姐,甚至还有我们的孩子,秦大小姐带着孩子跑不快,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一怔。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我还能跑吗?我跑了,她们娘俩怎么办?寄希望于地师大发慈悲?或者是再娶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都不行,因为我过不了自己这道坎。所以我就不能跑了,我得死扛,扛得住要扛,扛不住还得扛,最起码能争取一些时间,让她们逃出去。”
澹台云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秦大小姐识人的眼光,确实比我好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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