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顾玦和绝影的背影就被夜色所吞没,只听得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随风传来。
前方的山林笼罩在皎洁的月色中,那层层叠叠的参天大树在这冬日的夜晚晦暗不明,恍如一幅浓墨绘就的水墨画,清冷,幽静,阴郁,而又危险。
相比之下,猎宫广场上则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着,人头攒动。
楚千尘一手揣着袖炉,一手牵着红马去了旁边的一个竹棚中,红马浑身的皮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这一人一马所经之处吸引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冬日的夜晚寒风刺骨,猎台附近的这些竹棚里全都挂起了一盏盏宫灯,还安置好了炭火盆以及挡风的屏风。
不止是楚千尘,其他人也都纷纷来到这片竹棚中坐下,包括皇帝、皇后、公主等女眷们、几个南昊使臣,以及一些年长的宗室勋贵。
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喝茶,吃点心,语笑喧阗,与远方的那幽寂的山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热一冷。
一动一静。
楚千尘独自坐在西北角的一个竹棚里,她的周围空荡荡的,仿佛被人排挤在外似的。
其他人的目光不时地投向她。
对此,楚千尘全不在意。
她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在右前方看到了一道眼熟的倩影,外披石榴红斗篷的沈菀正与顺王妃、常宁郡主她们说话。
郑院判黄昏时就去过一趟云想斋了,也给顾之颜诊了脉,那份脉案第一时间就递到了楚千尘这里,说是顾之颜风邪入体,发热倦怠,脉象浮缓。
从脉案看,顾之颜应该没有大碍。
楚千尘收回了目光,慢慢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悠然饮茶。
当楚千尘喝完一盅茶后,着一身铁锈色褙子的单嬷嬷走了过来,得体地行了礼,道:“王妃,皇后娘娘请王妃过去坐坐。”
单嬷嬷顺手指了个方向。
皇后所在的竹棚就在最前方,在皇帝的右侧,帝后所处的两个竹棚自然最为宽敞,也最为舒适,样样不缺。
此刻,皇后的周围围了不少女眷,楚千尘随意地扫了一眼,就看到不少熟面孔,比如太子妃、礼亲王妃、睿亲王妃、静乐长公主……还有袁之彤等等。
楚千尘起了身,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目光慢悠悠地从皇后望向旁边竹棚中的皇帝,再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左看去。
皇帝另一侧的竹棚中,以安达曼郡王为首的几个昊国使臣正坐在里面,二皇子顾南昭与安达曼寒暄了几句后,就回去找皇帝复命。
楚千尘眸光一闪,淡淡地对单嬷嬷说道:“请嬷嬷带路。”
单嬷嬷惊讶地怔了怔。
她本来以为楚千尘不会去,正在琢磨着要怎么劝,结果,楚千尘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王妃请。”单嬷嬷喜出望外,笑容中透着几分释然。
楚千尘留下了她的马,只带着琥珀一起去了皇后那边,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端庄,又引来一道道或打量或揣测的视线。
皇后一看到她,雍容的面庞上就绽出可亲的笑容,道:“九弟妹,快坐下吧。”
“这山野之间夜晚的天气冷,小心冻着了。”
皇后体贴地吩咐人又多加了一道屏风给楚千尘挡风。
楚千尘谢了皇后赐座,就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朝安达曼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安达曼正与另一个南昊使臣附耳说着话。
这个视角不错。楚千尘对于现在的座位十分满意,感觉一下子从“天各一方”变成了“近在咫尺”。
皇后见楚千尘眉眼含笑,觉得这应该是她在向自己示出善意,心中就又多了几分从容。
“九弟妹,”皇后笑吟吟地与楚千尘搭话,“你是第一次跟九皇弟来冬猎,还没见识过夜猎吧?”
楚千尘点了下头。
皇后接着道:“夜猎是危险,不过九皇弟肯定不在话下。”
“九皇弟自小就骑射俱佳,先帝在时,每每出行秋狝冬狩,九皇弟都会随行。但凡有狩猎比赛,九皇弟但凡进了猎场,就必是魁首。”
“本宫还记得有一年冬猎,一头黑熊不慎进入猎场,黑熊被流矢射伤发了狂,差点要了几个勋贵子弟的命,还是九皇弟闻讯而来,混乱之中,一箭就射中了那头黑熊的眼睛。”
旁边的睿亲王妃也想了起来,笑着点头附和道:“我也记得这件事。宸王的箭术实在不凡,这百步穿杨应该也不过如此,当时若非宸王及时赶到,怕是要折进去好几条人命。”
“那一次倒是便宜了我们,记得当时先帝分赏那头黑熊,我和我家王爷还分到了一个熊掌呢。”
这些是楚千尘不知道的事。
她专心致志地听着,眉眼之间的笑意浓了三分,眸光盈盈,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愉悦起来。
她最喜欢听王爷的往事了,也曾听很多人说过王爷年少时的事,比如太后,比如秦曜,比如程林华……每一件都被她牢牢地铭记在记忆中,反复地回味过。
睿亲王妃似乎是看出了皇后有意与楚千尘搭话,便顺着这个话题又提起了顾玦十五岁最后一次随先帝参加秋猎的事。
末了,她感慨了一句:“我记得宸王就是在那次秋猎后向先帝请命去了北地……”回忆起往昔,睿亲王妃、礼亲王妃等人都有些唏嘘。
彼时,谁都觉得九皇子顾玦不知天高地厚,谁又何曾想到当年的少年郎真的实现了他在先帝跟前发下的誓言。
“……”楚千尘小脸微垂,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光风霁月、意气风发的少年,含笑立于阳光之下。
只是,少年的面庞因为背光而显得有些模糊。
不知为何,这一刻,在欣喜之余,她的心中竟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惋惜。
如果……如果她早出生几年的话,是不是也能亲眼看到年少时的王爷是怎般的鲜衣怒马,英姿飒爽。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最重要的是现在。
现在她可以陪在王爷身边。
她已经很幸运了。
楚千尘弯着唇,喝了口清香四溢的普洱茶。
睿亲王妃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干咳了两声,也垂眸去喝茶,朝皇后那边望了一眼。
皇后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没在意睿亲王妃提起北地。
她想着时机差不多了,笑容满面地转了话锋:“说来九皇弟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如今他成家立业,有九弟妹你照顾他,本宫也宽心了不少。”
“九弟妹,你年纪小,遇上什么事,别怕,尽管与本宫说好了,本宫给你做主。”
“下午你和之彤之间出了点误会是不是?”皇后一脸关切地问道。
“误会?”楚千尘抬起头来,微挑眉头,分出大半的心神还在看着安达曼那边,看到一个南昊人进了竹棚,不知道在和安达曼说些什么。
她能看到的是安达曼的脸色不太好看,朝皇帝那边看了看。
皇后没注意楚千尘的异状,她的目光朝袁之彤的方向看了过去,微微地叹了口气,“之彤这丫头,本宫是知道的,知书达理,心思单纯,说话也直爽,怕是九弟妹对她有所误会。”
“因为下午的事,之彤她一直很内疚,自责,食不下咽的,连晚膳也没吃几口,惦记着说要给九弟妹你赔个不是。”
皇后亲昵地对着袁之彤招了下手。
袁之彤立刻就起身,款款地走了过来,小脸微垂,一袭丁香色的襦裙衬得她清丽动人,颇有几分出尘不染的气质,令得周围的几个亲王妃都多看了几眼。
“九弟妹,今天本宫就给你和之彤做个和事老,一笑泯恩仇。”皇后笑容亲和,摆出了一副母仪天下的架势,“之彤是母后的外甥女,全都是自家亲戚,以后也要常走动的,彼此之间也别生疏了……以后你们就姐妹相称便是。”
“对了,之彤,本宫记得你比九弟妹大两岁吧?”皇后问道。
袁之彤点了下头:“皇后娘娘好记性。”
同时,大宫女把一盅茶送到了袁之彤手里。
袁之彤双手端着茶盅,盈盈一拜,给楚千尘敬了茶,软声赔罪道:“妹妹,下午都是我不好,是我失手了,差点冲撞了妹妹,全都是我的不是。”
“我给妹妹赔不是了。”
袁之彤的样子楚楚可怜,把错误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话语间又含糊不清的。
此时,竹棚中的其他女眷也都静了下来,神情各异,或是露出同情之色,或是恍然大悟,或是等着看好戏,又或是对着楚千尘投以不以为然的目光。
太子妃、睿亲王妃、庄郡王妃皆是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
听袁之彤这番话的意思,她根本没冲撞到宸王妃,只是“差点”而已。
袁之彤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外甥女,宸王妃还非要人当众给她敬茶,赔礼道歉,这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
皇后将众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内,勾了勾唇,玩笑地说道:“九弟妹,你为人一向豁达,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吧?”
皇后三言两语就把楚千尘给架了起来,意思是,楚千尘如果不接袁之彤这杯茶,那就是小肚鸡肠,难免以后落人口舌。
袁之彤双手奉茶的动作也引来周围其他人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目光从其它的竹棚朝皇后、楚千尘与袁之彤这边望了过来。
这些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看得出是袁家姑娘在向宸王妃赔不是,不由揣测纷纷。
坐在皇后下首的礼亲王妃凝眸看着皇后,心知肚明:不论这袁之彤是什么想法,皇后的意思任谁都看得明白。她让袁之彤唤宸王妃妹妹,又当众敬茶,这分明是想给宸王府塞人吧。
礼亲王妃微微蹙眉,觉得皇后这件事做得有些难看。
宸王妃是毋庸置疑的正妻,可皇后却让袁之彤叫她妹妹,那么将来袁之彤真的进了宸王府,岂不是要压了王妃一头?!
礼亲王妃有些头疼地揉了下太阳穴。
问题是,皇后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宸王妃除了接下袁之彤这杯茶,也没别的选择了。
而且,等事情传到殷太后耳里,恐怕也会让太后对宸王妃心生不喜,袁之彤毕竟是太后的娘家亲戚,不是宸王妃随便能够用来打脸立威的。
袁之彤在笑,笑容勉强,柔弱无依。
楚千尘也在笑,云淡风轻,举手投足依旧那么优雅。
“九弟妹,赶紧接了吧。”皇后若无其事地催促道。
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那言语之间透着一股子压迫,再次给楚千尘施压。
周围陷入了一片沉寂。
在这个时候,众人的关注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慌乱,逼得人无法冷静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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