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拆骨为笔

小说:赤心巡天 作者:情何以甚
    那一次是在追查邪教妖人的任务中。

    在离开唐舍镇之前张临川非常随意地这么感慨了一句。

    当然后来他已经知道张临川本人正是彼时他们所追查的那些邪教妖人的头领级人物。

    那一次唐舍镇之行也就有了更多的试探、审视的意味。彼时张临川的冷酷人格就藏在‘张临川师兄’这张面具之下冰冷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如何愤怒如何发狂如何拼命。

    为白骨道最后的行动清查隐患并随时有顺手将他碾死的可能。

    这些过往的画面如今想来简直让人脊背发凉。

    但在彼时彼刻听到张临川的那句感慨时。

    他是真切的沉默了。

    那时候他在想张师兄那样的人才出身那般好天赋那么好竟然也对未来那么焦虑那么不安那么急切……他姜望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那一句话那一刻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他用来鞭策自己努力。

    现在来说彼时那一句无意间的感慨的确是张临川的心情。

    他的确是那么有紧迫感的一个人所以才有后来的虎口夺食、与神相争。才有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疯狂蔓延开来的无生教。

    他一边发展无生教一边还替换了雷占乾如这般为自己布下的后路还不知有多少。

    这些年来的光阴他的确没有一刻虚度。

    姜望此刻想起这句话好像更了解了张临川一些。

    从对变强的渴望来看他们又何尝没有共通之处呢?

    变强……

    姜望心中灵光乍现。

    张临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张临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肯定是恢复他自己真神的境界甚至往更高处迈进。

    归根结底实力才是应对一切的根本。

    神祇四境假神、真神、阳神、尊神。

    每一境踏出都是天地之别。

    张临川被凶屠隔世一刀斩落现在只能算得上个假神、毛神。

    无生教覆灭一度遍及天下的数十万信徒死的死、退的退、囚的囚。于信仰之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除非再给他几年时间让他再立新教卷土重来。

    那么他去魏国做了什么?

    第一屠了一座小镇。第二血书挑衅魏国掀起他个人对一个国家的报复。

    于第一点联系到白骨道献祭枫林城的旧事再联系丹国发生的人丹事件事情似乎不难理出一个脉络——

    张临川很有可能靠杀人在恢复力量!

    或是献祭或是吞噬或与那神秘莫测的无生世界有关。

    于第二点张临川以血书昭示自身恶行扬言报复魏国很有与天下为敌的气魄。

    如尹观以咒术成道一般。张临川是否拥有某种利用仇恨的修行秘法?会不会越多的人仇恨他他就能够汲取越多的力量?

    这些都是姜望自己的揣测他也在思考于这些可能之下他的应对。

    同时关于张临川的最新消息和由此展开的一些猜测。他都及时地写成信通过太虚幻境发与重玄胜。

    毕竟“一人计短一胖计长。”

    重玄胜在临淄总览全局或许能有更清晰的思考。

    截止目前为止张临川的雷法张临川类似于“七魄替命”的神通乃至于他在燕云山地宫所展现的种种姜望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

    而最让人关注也最神秘的始终还是那个独为张临川所掌的无生世界。

    截止目前为止天下列国已经捣毁了所有公开设立的无生教分坛什么七十二地煞使者全都死得七七八八。诸如护教法王也是死的死藏的藏。但仍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无生世界的具体情况。

    人们唯独知晓——

    无生教所有的神恩都以无生世界为桥梁。但张临川作为神主从来只是单方面的降临。无生教徒心心念念、企盼死后永存的无生世界从未在生者面前显露真颜。

    现在不难发现在建立无生教之初张临川就做好了切割所有教徒的准备。

    是天性谨慎使然还是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

    ……

    魏国在长河南岸承接了小段黄河河岸更将整个长河第七镇、第八镇之间的河岸线全部囊入国土。

    所谓“狴犴负屃乃魏门户长河万里是孤缠腰。”

    当今魏帝昔为太子之时登上望江楼所发出的这声感慨至今为时人所颂以为雄主之声。

    魏国与景国隔着长河遥相对峙与宋国之间隔着一个龙门书院而东望故夏南眺雄楚。

    可以说是处在四战之地四面都无弱手。没有一定的实力必不可能站得稳。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养成了魏国百姓剽悍的民风。民间好私斗士卒上阵也往往是悍不畏死。东郭豹在观河台上亡命死战便是一个掠影。

    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于在武道尚未开辟出一条完整道路的现在魏国是第一个全面推行武道修行的国家!

    现世几乎所有修行者在成就超凡之前都会修武锤炼体魄。但超凡之后的武道从来不是一条坦途至今也不算完整的大道。

    在吴询的一力主持之下魏皇敢为人先将武道推为修行主流。由此使魏国成为了天下列国间一个特殊的所在。

    但效果也未见得多好自全面推行武道以来魏国国力甚至是有所衰退的。

    盖因现在的修行主流已是经过了历史验证得到了历代无数强者完善的。在各国各地都有深厚的底蕴。每一个修行关隘如何都有无数种解决办法。

    而武道的终途都还在摸索当中沿途坎坷疏漏更是不能尽述哪个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不怕自己走错了路?

    且看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魏国上场的东郭豹和燕少飞都不是武道修者由此就可以看到魏国的这个选择大约是不够坚实的。

    不过当代魏帝显然也是乾纲独断的人物坚信武道才是未来根本不肯改变国策。

    魏武卒乃是天下闻名的强军在吴询的统帅之下威震南域。而吴询也是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近些年来逐步以潜修武道的军官替换各级要打造一支全武道的强军以合“武卒”之名。

    被替换下来的固守原路的修行者则是全部并入到另一只军队中。说是也当做强军培养但实际资源远不如魏武卒。

    毕竟魏国的国力就在那里如何供得起两支天下强军?

    不管怎么说魏帝和大将军的意志非常坚定朝野未有可阻。

    由吴询亲自编撰、魏皇加以补充的《武道通典》也是通行魏国各级武院成为魏国年轻修行者必修的一部武籍。

    如果说王骜是最多人认可的现世武道第一人那么本为兵家出身的魏国大将军吴询在天下武道修士间则是坐三望一的人物。

    一身修为非同小可。

    所以为什么辰巳午觉得张临川是在找死?

    可以说张临川只要与这位大将军照过面就必无幸理谁也救不得。

    除非他可以让吴询永远找不到他可是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怎么可能做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辰巳午不认为张临川有机会逃走。

    而姜望只觉得张临川的真正目的好像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看着影影绰绰但已经近在眼前。

    ……

    这一次出事的地方叫做晚桑镇。

    因着追杀张临川一事天下皆知姜望入境魏国的时候也未受什么阻碍及至到了晚桑镇前才被封锁此地的红着眼睛的魏军士卒拦住。

    于是通传姓名等魏军将领来迎。

    燕少飞仗剑去国东郭豹战死于观河台上。

    魏国年轻一辈已是并没有什么亮眼的人物。此时出现在姜望面前的覃文器是在四十三岁成就的神临修士今年已经六十有七——神临之下的人物还真不够资格处理此事。

    四十三岁成就神临其实也是天才级别的人物巩固了壮年时的巅峰状态至死方衰在神临中不是弱手。但与姜望这等二十岁成就神临的绝世天骄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天资了。

    整个魏国若要论及年轻天骄唯有那提着得意剑远行的燕少飞方能与姜望放在一起比较。但其人自黄河之会至今音讯早无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

    这个世界太广阔很多故事没有机会被人听闻。

    一见姜望覃文器便迎上前来:“本将覃文器奉大将军之命封锁晚桑现场核验凶事。武安侯可是为那邪首而来?”

    此事果然已经惊动了吴询!

    不知张临川哪里来的信心敢在魏国做下这等恶事迎接吴询的追杀?

    “请将军节哀。”姜望行了一礼便直入正题:“覃将军这边可有那邪首的行踪?”

    覃文器惭声道:“不曾揪住那恶徒!”

    经过覃文器的讲述姜望才知晓事情的具体经过。

    晚桑镇被屠是整个镇域范围内数万百姓被杀得干干净净徒剩鸡飞狗跳。而魏国方面是在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的惨事!

    魏国民风剽悍常有械斗发生动辄见血横尸。

    为治安计魏国各郡都设有巡骑巡逻各处有时候也会临时充任讼官主持邻里纠纷。

    在魏国这种巡骑是非常受尊重的被老百姓称为“靠山骑”。只有衙门里最优秀的那些人才有资格列名其中。

    这一次也是巡骑巡行至此发现了惨像将此事层层上报才惊动了魏廷当地郡守却是最后方知——

    本不该如此的。

    魏国是岿然立于四战之地、建设了护国大阵的国家不是什么弱国小邦。

    晚桑镇隶属于谋城谋城隶属于信澜郡。

    整个晚桑镇被屠在信澜郡郡守府那边是有即时反应的。执信澜郡郡守印者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一大块人气的缺失。

    但事发当天信澜郡郡守带他新收的妾室在远郊游猎心神不在郡守印上是以根本无察。

    当然无论怎么轻忽。信澜郡郡守都不可能忽略他郡守印的变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与郡守印的感知被人提前做了手脚——

    这才是典型的张临川风格。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么夸张、疯狂究其内里仍然是非常缜密冷静的行事步骤。

    屠戮一镇百姓、公开挑衅魏国的背后是他冷静地安排好了每一个环节为自己留下了相对充裕的逃亡时间。

    要在信澜郡郡守身上做手脚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混淆了郡守印的感知也不可能隐瞒太久。

    因而张临川所做的这桩恶事其实需要非常精准的时间执行。绝非临时起意的泄愤行为。

    姜望略一沉吟:“我方便进去看一看吗?”

    覃文器没有犹豫直接命令手下军士解开封锁让出道路。

    魏国这个国家不是军庭帝国但风格非常军事化。朝廷上下不像那些为儒家所影响的国家一样讲究为尊者讳他们勇于面对自己的错误——改或者不改则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覃文器会非常坦诚地告诉姜望这个齐国人他们魏国军人压根没有抓到凶手在张临川屠杀百姓的时候他们的郡守正带着小妾在悠闲打猎。

    他们内部的痛苦、无能和愤怒、严肃他们同样坦露。

    姜望是第一次来魏国已经在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军阵的封锁解开姜望走进晚桑镇中第一时间冲撞感官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撞得嗅觉一团糟。

    是这么的沉重、清晰而又残忍。

    一整个镇子数万百姓。

    落在纸上听在耳中只是一个个数字。

    嗅在鼻端看在眼里那是一段段被掐断的……普普通通的人生。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桑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名字。傍晚夕阳落在桑树与榆树之间便是这个名字的寓意。也是此刻人们所应见的美景。

    但真正赋予它们美好寓意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尸体都留在这里所有的亡魂都已经不见应该是被拉进了无生世界。”覃文器走在姜望旁边以一个军人的自我要求尽量不带情绪地道:“我们初步怀疑张临川是在借此修行借杀成道。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很有可能还会发生。”

    姜望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惨像之前什么话语都很苍白。

    乾阳赤瞳沉默地巡视过每一处细微。

    晚桑镇的百姓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的。每个人死前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很多人死前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过血且眼耳鼻都有非常粘稠的血液痕迹因而才会在没有什么锐器伤害的情况下留下这么重的血腥味。

    姜望大概能够想象得到当张临川完成了最后的布置将晚桑镇所有人的灵魂一齐拔出身外的场景。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七窍流血肝胆先破甚至很多人都是选择先一步自戕……

    在此之前张临川或许已经在这个小镇住了好几天。

    或许已经与不少人熟络了。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切在小镇百姓的热情中优哉游哉地养好了伤做好了行动准备……然后在一个设定好的时间精准地执行最后一步。

    “这人是?”

    姜望看到小镇中央的街道上用旗杆吊着一个垂散头发的人。

    覃文器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道:“信澜郡郡守。”

    不管过程有多少理由敌人有多难对付依照魏国律法身在其任、未承其责以至于耽误了最佳的追缉时间信澜郡这位郡守的人头是肯定保不住的。

    姜望也没有再看他只问覃文器:“偌大的晚桑镇张临川真就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吗?”

    覃文器道:“我们刑司查出了二十七条有所指向的线索但最后全都证明是误导。”

    燕云山地宫血战魏国晚桑镇屠杀……

    张临川的种种举动好像是一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开始发狂的邪枭。

    可在这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中又分明能够看到他冷静得可怕!

    姜望又问道:“此处有如此多血债血尚未冷怨且未被风吹散!可有请卦师占卜?”

    覃文器并无遮掩:“大将军专令龙虎坛坛主来此卦算过。东方大人说张临川不仅仅是有卦算难加的白骨圣躯且还身怀某种阻隔因果的神通跳出红尘外不在因缘中。合此两者以他老人家的修为也是无法落卜!”

    魏国也有星占一道的强者是为卦道真人东方师受魏皇敕封为国师主持魏国龙虎坛。

    此人都亲自出手可见张临川是真的激怒了魏国。

    可以说整个魏国除了身成衍道的魏帝能够出动的最高层次力量都已经出动了。

    但东方师都亲自出手卦算也揪不出张临川!

    唯一的收获就是又获知了张临川身上有一门不知名的神通该神通至少拥有“阻隔因果”之效。

    张临川来魏国找死的底气想是大半由此而来!

    姜望沉默。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三城论道上为枫林而战受雷殛而倒地的张氏良才……

    一切都是伪装。

    张临川啊张临川你还有多少惊喜给到我?

    覃文器看了过来。

    这眼神具有典型的魏国风格直来直去。

    那意思姜望其实明白。

    晚桑镇这里不比先前的野人林、燕云山地宫那些地方血还很新鲜死的人又太多还很有追迹寻因的可能。

    只是东方师未能捕捉那种可能罢了其他人未见得不成。

    天底下能够在卦算一道强出东方师的人并不多。

    恰巧姜望就认识两个。

    一个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一个是齐国钦天监监正阮泅。

    甚至于余北斗都并不保险因为东方师也是卦道真人却在晚桑镇一无所获。而白骨圣躯乃是绝巅之上的手段。

    覃文器希望他这个大齐武安侯能够请动阮泅出手!

    但阮泅是何等人物?

    钦天监监正是镇国级别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星象他守护的是国运着眼的是天下翻阅的是历史卜算的是未来。是与天下霸国算师相争斗法。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请动他。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打扰他的。

    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于另一个层面的人来说或者不过拂面微风。

    那景国有一位神临天骄为张临川所杀也未见得景国的卦道真君出手卜算便是此理。

    此等人物算力何等珍贵?

    他姜望何德何能?

    杀一个神临层次的邪教教主于现世而言像是杀一只鸡、一只狗又何至于请动这样的宰割天下之刀?

    尤其他与阮泅此前并无关系现在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只是在齐夏战场在南疆有过短暂的共事。

    阮泅是给过他一枚刀币但那是为了浮陆世界的秘密并不涉及其它。

    更有甚者卦算一道向来讲究因果相酬。不存在免费的卦算。若不用金钱则可能要付出更宝贵的东西。

    当初余北斗一算他在断魂峡一番血战杀成了残疾。

    请阮泅这等级别的卦师出手他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而他更明白一点。

    无论张临川现在表现得有多么可怕做出的事情有多么惊世骇俗。其人是以不断地暴露自身为代价才完成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临川现在暴露得越多最后被他逮住时他本人的机会就越大。

    其人已为天下之敌越是折腾越是无处容身。

    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张临川的翻江倒海就这样慢慢地追踪下去稳步进逼攫取最后更有把握的胜利。

    但面对覃文器这位并不相熟的魏国将军的眼神他只是道:“我这便修书一封烦请将军通过魏国渠道送往南夏总督府。但阮监正是否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

    覃文器捶了捶胸甲:“足够了。大宗师出手所需卦资无论何等魏国愿偿之!”

    当下托掌为台聚血为墨拆信澜郡郡守之骨为笔……亲自为姜望递笔送墨。

    “贼行恶事此人有不辞之责因果相系。以此为书大宗师或能卜之!”

    吴询显然是动了真怒给了覃文器足够的权限连“无论何等卦资都偿”的话也说出来。

    姜望没有犹疑提笔一挥而就。

    他明白大势在他这边时间也在他这边。当他知道得越多张临川的机会就越少。

    但这“知道”若是以更多人的牺牲来达成。那他情愿不要有那么大的把握。

    眼前这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尸体横在这里怨念几聚成云有进行卦算的可能。

    那他就应该抓住这可能。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为这些性命加码。

    阮泅若是不答应那他就再请余北斗出手哪怕再一次断肢残躯。

    至于阮泅若是答应卦算他应付出的代价……

    能给的他给不能给的他想办法给。

    总之张临川必须死且不能再多活一天!

    ------题外话------

    今天六千字其中一章为阿甚加更债主委员会加更。(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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