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赎城的人还真是有一脉相承的特性。
从魁山到凰今默说话间都有一种找茬的腔调。
也不知是他们风格如此还是对自己有意见……
被这样一位执掌此地生杀权柄的强者用冷肃的眼神注视着不可能完全没有压力。
但姜望依然坐得笔直神色也依然从容:“祝师兄当然有他自己的谢意只是我作为祝师兄的朋友有对朋友的牵挂。对于那些落在祝师兄身上的善意也有我微薄的感念。”
“不错。”凰今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点头道:“庄国三千里山河祝唯我唯独记得一个姜望你果然是与旁人不同。”
庄国现在是四千里山河……姜望心中想着却没有纠正
大约这就是凰今默的赞美了虽然怎么听怎么都更像是在肯定祝唯我……
“君上谬赞了。”姜望道:“不知祝师兄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果今天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现时在很远的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过来。”凰今默坐在她的华贵大椅上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轻叩扶手声音里有一种孤冷的威严。
同样是气质冷艳的女子她与李凤尧不同。
凰今默更有威严也更有孤独感。
李凤尧却是更冷一些也更见骄傲。
凰今默是寒夜一般的冷冷而幽深。
李凤尧是如雪如冰的冷冷而晶莹。
都是世间绝色也都绝非仅有一副好颜色。
“那我等一等。”姜望很老实地道。
说罢他便想继续用功就算是不方便当着凰今默的面修炼好歹也抓紧时间背几篇史刀凿海里的文章。
但凰今默的声音偏又响起:“趁着有时间不妨说说看你和祝唯我结缘的经过本座很感兴趣。”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凰今默到底是对什么感兴趣。
略想了想便道:“其实我和祝师兄真正接触并不多。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常年不在道院里但到处都是他的传说。我记得那会有一个恶名昭彰的家伙号为吞心人魔在三山城杀死了好多道院弟子那时候真叫人胆寒……”
“就这样他把薪尽枪借给了我……”
“我所知道的接触到的就是这样。祝师兄是一个叫人一见就不可能忘记的人而他的风采他的锋芒如孤星长明。我们真正的接触虽然不多但我心里很信任他。”
凰今默静静地听完只道:“有些人的确是值得信任的。”
姜望所坐的地方是四楼靠窗的位置。此时窗户已经打开往下看去这不赎城里的人的确跟其它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不同。
他们凶相毕露骂骂咧咧不见一丝和气偏偏又有一种很违和的安宁感。
街上人来人往。
辱骂声追赶着辱骂声这个祝那个早点死那个问候这个的娘亲。互放狠话互亮刀子但没谁真个动手。
在极度混乱的氛围里维持着它自有的秩序。
就像一盆明暗不定的炭好像随时会燃起明火但现在又的确是那么冷静地堆积着。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可能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座。
既然聊到了这里姜望也就顺便问道:“我能不能知道祝师兄是怎么同不赎城结缘呢?坦白说容留祝师兄对不赎城而言应该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祝唯我和魁山能够拿着哀郢玉璧参与山海境试炼且对山海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了解。左光殊又明确表示楚国不会收回这块玉璧。再加上凰今默还姓凰……
如此种种姜望当然会有顺理成章的猜测猜想凰今默大概与凰唯真有什么渊源甚至就是凰唯真的后人也说不定。
但凰唯真的后人又为何不留在楚国?
以凰唯真当年的贡献给子孙留一个累世公卿并不为过。
凰唯真所创造的演法阁至今还是楚国那些世家家族实力的体现可偌大一个楚国却并没有凰家的人。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
楚国的历史也好凰家的历史也好姜望不打算追索那些。毕竟这种层次的隐秘也必然有与它对应的危险。他关心的只是祝唯我为何会加入不赎城。
如果情报没错的话罪君凰今默目前是神临境的修为虽然实力强大但怎么也不可能挡得住咫尺天涯的杜如晦更别说对抗亲手杀死了韩殷的庄高羡。
不赎城容留祝唯我的风险是可以预见的哪怕这事情做得再隐蔽
所以……为什么?
“他啊。”凰今默这会儿倒是并没有拿架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他第一次来不赎城只交了一个刀钱。是本城建立以来掏钱最少的那一个。”
姜望摸了摸鼻子。
听得凰今默继续讲道:“他在这里独自杀死了四个白骨道的骨面然后又不肯付赎金……”
姜望想起来他亲手杀死的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以及向前一剑弹杀的猴骨面者……
其实他并不总是孤独。
凰今默接着讲道:“这当然是要吃点教训的。彼时他才腾龙境修为却在战斗中突破摘下太阳真火一枪压下了魁山!”
“魁山你有印象么?”她问。
“印象很深。”姜望幽幽地道:“是一个很强的武夫……”
“对魁山的天赋很不错。”凰今默接着说道:“祝唯我第二次再来不赎城是参与四方会谈。那是由本君坐镇庄雍洛三国高层商谈边境事宜的盟会。在那一次祝唯我以一己之力力压雍洛两国的天才修士给庄国挣了大脸啧啧……当时三国名扬不赎城里传得无人不知说什么他已剑指黄河之会。”
姜望正听得入神。
凰今默忽然话锋一转:“再之后他就突然叛国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
凰今默轻轻敲了敲木质扶手慢条斯理道:“我见他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实在狼狈就大发善心出手帮他遮掩了一下。在这之后他觉得不赎城里的气氛非常好我们的事业非常伟大便痛哭流涕想要为我效命求我收留……我就收下他了。”
她用美丽却孤冷的眼神看着姜望:“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这样啊!”姜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确实理解?”
“确实理解!”
凰今默往后一靠美丽的手指轻轻一抬:“那咱们再等一会。”
姜望不敢多看很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把目光挪到窗外。
作为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建筑囚楼里的视野非常好。
他的目光掠过飞鸟、屋脊流入形态各异的人群中。
又忽然顿住。
停在一个人身上。
“认识?”凰今默的声音响起。
姜望想了想道:“见过。”
……
……
拿一块金子喜滋滋来城门附近补充命金的独眼男子离开后。
没过多久城门外一个年轻的身影慢慢走来。
一边走还一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不像是来避难倒像是来研究这座城市的城防问题。
什么人都见识过了靠坐着的罪卫见怪不怪只懒洋洋道:“入城的规矩知道吗?”
“噢。”这人回过神来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过于淡漠的唇。
但是他说话却很耐听无论是从声音还是语气上都是如此。
“有劳提醒了我知道的。”
有了前车之鉴罪卫这回没有先去拿入城简而是先问道:“所以?”
“我出……”这人在储物匣里掏了半天摸出四块元石来:“三块半元石。其中有一块我已经用了一半。”
这可是大手笔!
罪卫一过手便知成色无误随手将它们放进旁边的敞口箱子里拿起入城简和笔就尽职尽责地开始记录。
一边随口问道:“买多久?”
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当然不是缴一次钱就管一辈子而是根据时效慢慢减少。
譬如张三用一百颗道元石购买十天的时间。
那么平均每天的命金额度就需消耗十颗道元石。
李四若要杀张三第一天所需的赎金是要对应这一百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到了第二天就只需要对应九十颗。到了第十天则只需要对应十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即可。
所以罪卫有此一问。
来者很显然是知晓规矩的并且已经思考过很平静地说道:“四十天。”
“三块半元石买四十天。那么三块半元石等于三万五千颗道元石那么一天就是……”罪卫咬着笔头很费劲地口算起来。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来人说着又从储物匣里摸出一袋道元石来:“这里面有二十七颗道元石也都算进我的命金里。”
算了半天的罪卫顿时脸色一垮但毕竟很守规矩迅速验过道元石后继续算道:“那就是三万五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除以……”
“还有还有。”来人赶紧喊停又摸出几锭足色的金子很温和地笑道:“二十两赤金请一并算上。”
罪卫已经算得头昏脑涨算得眼冒金星索性顿下笔来没好气地问道:“还有吗?”
果真还有。
来人又摸出了一把在道属国间流通的环钱。
又摸出几锭银子。
最后把空空如也的储物匣也堆在罪卫手上:“都买上!”
罪卫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但还是验了环钱又验了银子再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储物匣很认真地评估道:“你这个储物匣太旧了阵纹都已经不太清晰……只能折算六成价格算六千块道元石。你同意么?”
“当然。”来人笑了笑:“入乡随俗入城随规矩。您算的准没错!”
说着他又开始脱衣服把外衫直接脱了下来堆在罪卫手里:“这个也加进去。”
然后弯腰开始脱靴。
“等等等等!”这懒散惯了的守门罪卫几乎是跳将起来:“你给我住手!啊不对住脚!我这里又不卖衣服你的衣服和靴子怎么算钱?”
“算个一两枚环钱也好啊。”来人只穿着单薄的里衫独自站在城门外。风吹瘦骨可是他很认真地说道:“我这都是很好的料子制成的。买的时候挺值钱的!”
“不算不算不算!”罪卫把手里的外衫又塞了回去一脸嫌弃:“我这里不收衣服更不收靴子穿过的更不行!”
“哦……好吧。”来人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那么就是这些了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付了。”
罪卫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进箱子里认真地记录下来:“四万一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二十两赤金十三两雪花银二十六枚环钱……买四十天的命。”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不无感慨地道:“你是我这些年见过的人里最惜命的那一个!”
尤其是跟今天上午进城的那个人相较对比实在是鲜明。
对于这褒贬难明的感慨来人只是笑了笑:“所以我应该活久一点对么?”
在他深邃的眼睛里。
罪卫只看到了认真。
这个人是真的很想活久一点。
很想很想。
罪卫于是不能再笑。
“进去吧。”他说。
“谢谢。”重新穿上外衫的年轻男人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便往城门里走。
罪卫不知怎么的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你的命金很高了这四十天你很安全!”
“……谢谢。”
新入城的不赎城居民再看了一眼这全然陌生的城市抬步踏入其中。
或许有人认得他。
或许没人认得。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正赛天骄止步于秦至臻的面前。
他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楚国山海境十七位参与试炼的天才之一止步于斗昭面前。
他的名字叫萧恕。
但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是不赎城的新居民他要在这里多活四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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