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睁眼其实也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黑色的凤凰本就一直睁着眼睛在。
它死未瞑目。
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其间空无一物。
数以百年度量的时光曾经寂寞地穿梭其间没有半点回响。
此刻却燃起了魂火。
那幽黑色的火焰跳动着活泼着描述着某种沉默已久的……力量。
现在凤凰九类黑者名伽玄的存在在这干干净净的凋南渊里复苏。
……
……
中央之山。
神光罩庇护下的众人全都听到了混沌的声音。
那或者是一份檄文一种宣言。
一种以言喻之的理想。
魁山咧了咧嘴道:“咱听了都热血沸腾。”
姜望他们是已经知晓了山海境部分真相的祝唯我和魁山则是另有了解的渠道。
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唯独……斗昭。
连番大战再好的战衣也经不起折腾变得有些破损了。
但那红底金边的色彩在这个独臂男子的身上依然灿烂耀眼。
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然后道:“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跟这个世界的变化有关?”
他本来对这个世界的变化不怎么关心但变故当头砸落不关心也不行了。
尤其时至此刻好像举世皆醒我独醉实在有些不爽利。
姜望看了一眼左光殊。
同为大楚顶级世家子光殊自己应该更能掌握分寸知晓要说到什么程度为好。
左光殊说道:“我们确实察觉到了一些线索明白山海境本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当年留下的作品。”
斗昭看着他不置可否这种说法一直都有并不令人惊奇。
“而混沌是此界最强的存在之一神职是镇守凋南渊。这凋南渊与祸水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混沌的力量也大概可以想象……”左光殊继续说道:“但它不甘于困守这个世界它刚才的宣言你也听到了。它想要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去到现世拟虚成真。想要从凰唯真所创造的虚幻造物变成世上真正存在的混沌异兽。也因此掀起了这场战争。此刻围山的黑潮就是它的杰作这些怨虫恨念正是从凋南渊奔涌而来。”
“它一来就动手我还以为它想干点什么!不就是要去现世么我们为什么要拦着它?”斗昭笑了:“就它这种实力能掀起什么风浪?”
为什么姜望之前说对烛九阴而言在对抗混沌的关键时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要比握在他们这些试炼者手中更可靠。
便是因为从始至终他们的确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根本不必在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和收获他们什么都不必在乎。
就像斗昭说的一样混沌就算真的拟虚成真真的踏进现世又能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仅楚国境内真君就不止一个两个。翻手即可将其碾灭。
“话是如此说……”姜望道:“但问题在于它首先阻隔了离界规则让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无法安然退场。混沌的行事风格很难让人信任发展到现在倘若叫它强行打破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安全就成了问题。”
斗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左光殊拧眉道:“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为什么世界秩序都崩溃到现在这个程度了烛九阴还是没有动静?”
“或许是因为它现在很虚弱?”月天奴道琢磨道:“与一早就抛弃了神名靠自己的理解来对抗世界的混沌不同。更多融入这个世界中维护世界秩序、恪守神职的烛九阴在天地秩序崩溃的那一刻肯定会受到最大的伤害。在世界稳定的时候它最强大。那么在世界崩溃的时候它最虚弱。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烛九阴因维护世界的秩序而掌握山海境最强的力量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比谁都要更尊重山海境的规则。
无法对代行“天意”的试炼者们造成太多干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导致凋南渊界限崩溃、天倾提前的原因之一。
看似是突发的意外。
但混沌和烛九阴九百多年前的选择决定了山海境这九百多年的经历当然也决定了今天的这一切。
往日山海境最强大的烛九阴此时可能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
或许这才是混沌传声山海无可抗者的原因。
月天奴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姜望觉得……肯定不会这样简单。
哪怕是到了天翻地覆的此时此刻烛九阴也绝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先前在凋南渊能够调动食意兽来阻挠凋零塔出界便是一种证明——证明烛九阴亦是可以有限度地绕过山海境世界规则的!
这与它对世界规则的尊重并不违背。比如在维护山海境稳定的最高规则之下是否可以间接的、小幅度的影响到试炼者的安全呢?
谁也不可能搞清楚凰唯真当年创造山海境时制定的所有规则。
但姜望认定烛九阴受世界崩塌的影响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惊人。
那么它为何沉默?
为何把话语权拱手让与混沌?
除非……这并不重要。
混沌所说的那些慷慨激昂的、炙烈滚烫的、顽强不屈的……并不重要吗?
哪怕在事实上是已经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这种揣测也令人暗生惊悚。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打破了姜望的思考。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惨白色的、螺锥状的物体。
而后开始清晰显露更多细节。
只见在那滚滚黑潮之中探出来一对长有数十丈的巨大弯角猛然间撞了过来直直撞在已如实质的神光罩上。
将已经在黑潮前纹丝不动很久的神光罩撞出了波澜!
这对巨大弯角呈惨白之色其上有深邃的旋纹。
它所代表的力量和强大已经被神光罩的反应所证明。
它属于谁?
它是谁?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俱都提高了警惕。
知晓混沌真正的攻势马上就要来临。
传檄天下之后自然是全面的战争。
在弯角和神光罩对撞的巨大波澜中滚滚黑潮也免不得动荡那些怨虫恨魂在强大力量的波动下散而复聚一似于潮退潮涌……于是显现出两只矫健有力的前蹄。
青黑色的蹄子简直像两根门柱支撑着大部分身体仍在黑潮中的、那未知的存在。踏在黑潮中传递无穷的伟力。
而那一对弯角往回一退又再次前撞。
轰!
它颇有要以一己之力撞塌中央之山的气势。
巨大的波纹以弯角和神光罩接触的两个点为中心迅速向整个神光罩荡漾开来。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恐怖感觉。
斗昭直接往前一步天骁刀略略一抬。
刺啦。
如布帛开裂的声音。
黑潮毕竟不是真正的潮涌而是怨虫是恨魂是无数负面的聚合。甚至可以理解成无数的生命。
那么这道裂声就是它们汇聚在一起的哀嚎。
当然被杀死了不少。
无边黑潮里拉开一条巨大的天之裂隙。像是一道“峡谷”潮涌至此而坠入虚空。在吞没无数怨虫恨魂、残肢腐骨的同时也显露出这神秘巨兽的真身——
那是一头体长数百丈其形如牛的巨大异兽。
它的头颅是白色的眉心只有一道竖目四蹄踏空强健有力尾巴却是一条黑色的恶蛇犹在嘶嘶吐信。
“咳咳咳咳!咳!咳!”
在看清这头异兽的瞬间方鹤翎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长吉看了他一眼随手虚虚一按一团幽黑色的雷光跃空出现无声无息的直奔方鹤翎而去。
很难描述看到这团雷光时方鹤翎的心情。
尤其是按出这道雷光的……这张脸。
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他的瞳孔几乎缩到了极限但是他站着不动生受了这一雷。
幽黑色雷光落在方鹤翎身上悄然炸开。雷光闪耀间一缕暗黄色的烟气从方鹤翎头顶冒出顷刻散去……
他的咳嗽也就停止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王长吉是在给他驱疫。
此刻正在撞击神光罩的异兽正是传说中“行水则竭、行草则死”的怪物以“蜚”为名的强大存在“见则天下大疫”。
而众所周知渴求蜚兽千百年的革氏传人那个名为革蜚的天骄……此刻只剩一张人皮瘫在那里。
辛苦奔波奋战身死而后缘铿一面。
命运的残酷莫过于此。
在场的这些人其实谁也不知道在天倾之前革蜚是否成功离开。只剩一张人皮后他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山海境。但革氏与蜚好像确然无缘。多年以来从祸水到山海境一次次无功而返。
革蜚这个名字也由此可见一种天然的悲情色彩。
但在无垠广阔的现世区区一个革家是何等样的微不足道啊。
滚滚长河东流过越国称名的革蜚甚至算不上浪花一朵。
在众人的心中也未见得能掀起微澜。
斗昭斩出的天之裂隙短暂劈开黑潮展现了蜚兽的形迹却未能伤及蜚兽分毫连一道白痕也没能留下。这毕竟是货真价实、拥有神临实力的强大异兽。真要斗起来比起先前被附体的革蜚也未见得弱了。
一刀天罚自是不足。
“怎么弄?”斗昭看向众人眼睛里全是跃跃欲试。
虽然嘴里是在问着众人的意见但那姿态那提刀的架势分明是要直接杀进黑潮里去。其实问的是——谁跟我来?
姜望忙道:“不妨多斩几刀看看周边的情况再说。”
斗昭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提刀横空一抹!
刹那间斩出足足九道天之裂隙。
就在铺天盖地连穹顶黑雪都淹没了的黑潮中制造了九道狭长的空白。
于是众人得以清楚看到——
在滚滚黑潮之中果然非止于蜚。
有一只人面鸟身的九头异兽九个脑袋正在彼此嘀咕着什么。注意到黑潮被拉开自己被中央之山的众人发现后其中一个脑袋还很热情地唱起歌来。
那歌声唱道:“谁将杀我于凤丘?我衔来魂以问凶。昨兮昨兮已成昨。来兮来兮已无我……”
毫无疑问这是姜望等人赶赴北极天柜山而未寻见的九凤原来它亦在混沌的阵营中。
混沌坐困凋南渊的这些年可真是没有闲着!
只是这歌唱得实在古怪音调古怪内容也古怪说的是它将在未来被杀死而它叼着自己未来的魂魄来找凶手……
左光殊愣愣地看着它忽然间泪流满面!
姜望大步走了过去直接以食指点在了左光殊眉心。赤金色的不朽之光晕染通天宫澄明道心。左光殊方从那种悲痛哀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左光殊的实力天赋都毫无疑问远胜于方鹤翎但在意志上却不如一直在众人间唯唯诺诺不表露存在感的方鹤翎那样坚韧。
所以他没有被蜚兽所影响却一个没注意受到了九凤的歌声干扰。
至于其他人则是一个比一个的云淡风轻。
“这唱得比咱这破锣嗓子都要难听!”魁山还有心情批评了一句。
姜望没有问左光殊刚才想到了什么只是默默挡在他身前给他悄悄擦去眼泪的空间。
九道天之裂隙在黑潮中只是一闪而逝。
但显露形迹的却不止一个九凤。
还有一个形状像兔子的异兽长着鸟喙、鹰眸、蛇尾。在它的身周盘旋着密密麻麻的蝈蝈和蝗虫。
应是传说的犰狳(qiu yu)。
此兽自叫其名狡猾胆小却是蝗灾的主使者。现世很多地方的农户都有驱赶犰狳的传统风俗。
黑潮之中的异兽果然并不止于一头恶蜚!
虽然除此三者之外并没有看到更多但这九道裂隙所开拓的视野相对于茫茫黑潮而言亦不过是偏狭一隅。
谁知黑潮之中到底还藏有多少强大异兽?
这简直令人惊惧。
一头神临异兽尚可以战之两头如何?三头又如何?
便是好战如斗昭也一时绝了杀进黑潮的心思。
关乎生死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未雨绸缪而是血淋淋摆在面前的冷酷现实。
必须要面对了!
祝唯我道:“混沌这番宣言一出还真有揭竿而起天下景从的架势!”
“烛九阴如果还不出现中央之山是决计守不住了。”魁山嘿嘿笑道:“你这姜师弟可有想好后路?”
他对着的是祝唯我质疑的又是姜望。
这山海境里的人一个个可真别扭。
姜望眨了眨眼睛。
这壮汉好像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有些意见。但看在祝唯我的面子上他并不打算计较。
只道:“再等等看吧。”
“等什么?”魁山问。
“有两个值得等一等的原因。”姜望笃定地说道:“第一在外楼层次击杀被附体的革蜚我们已经做到了山海境试炼者所能做到的极限。而我相信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公平的所以持有九章玉璧的我们。不应该再被为难。”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地目视黑潮仿佛正对着那不知隐在何处的混沌仿佛在说来吧!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绝不故作有力而是清晰的、自信的:“第二我们绝不是最不希望中央之山失守的那一方。没道理只有我们在这里奋尽全力。”
被这么多强大异兽围着世界又崩塌如此像左光殊方鹤翎他们很难说没有忧虑。但姜望从容自信的态度无疑给了他们信心。
“再公平的规则也要能够维持才有意义啊。”魁山道:“世界都崩塌了……”
祝唯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壮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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