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姜望又何尝有选择呢?
在枫林城的时候在清江水底的时候在天涯台的时候……
他能有今天的诸多选择正是他一点一点挣扎一天一天努力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他从未放弃自我所以他才是今天的“我”。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必去说。
王长吉说得对。
在现在无法一剑杀死方鹤翎的情况下规束他止恶是比斩断他的希望要来得更正义的选择。
所以他伸出了他的手握拳于前。
方鹤翎往前走了两步也同样握住拳头与他轻轻碰撞。
暗沉沉的乌云之上两个枫林城的漏网之鱼相对而立两只拳头碰在一起。
缔此新约。
共戮张临川。
在这一刻时光仿佛与往事交错。
方鹤翎好像看到了那个曾经作为堂兄跟屁虫的自己在时光里睁大了眼睛羡慕地看着几个聚在一起碰碗的身影。
啪!
酒碗摔碎了。
那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城外去了。
是去杀山匪擒大盗还是单纯的与人约斗?
他只是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有一种微妙的恍惚。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的是时隔几年、姜望在风霜后愈发轮廓明晰的脸。
他早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早就懂得了这个世界的“规矩”。
他很慷慨地说道:“姜大哥你素以信义闻名天下我当以你为楷模必不负今日之约以一生践此诺言!”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情绪高涨斩钉截铁恍惚间全是真情实感。
但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姜望不能够帮他达成复仇的目的他自然会转向更能帮助自己复仇的人选择更能帮自己复仇的手段无论那是什么。他无所顾忌。
若是与姜望同行的确能够完成复仇……枫林六侠的旧梦也很值得怀念不是么?
那是幼稚的、跌跌撞撞的青春。
姜望和王长吉他当然是更认可在枫林城没有什么交集的王长吉。
在过去的那么多时间里姜望早已天下闻名他却从来没有去投靠的想法。姜望说他不是一路人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今天主动和解也只是因为王长吉把姜望划归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他相信王长吉也是更认可他的想法的。
因为王长吉根本不在意他做过什么恶事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性残忍还是身不由己王长吉几乎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
当然王长吉也不在意他。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人在意他了……
姜望深深地看了方鹤翎一眼没有多说别的话。
他只是转头看向王长吉:“王兄现在可以说找我来做什么了吧?我想我的两个朋友。现在应该都很困惑。”
“当然。”王长吉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月天奴和左光殊的身形也显现出来自然地融入视野中像是根本没有消失过。
方鹤翎脸上的肿胀和嘴角的血迹也消失了但他显然自己没有察觉因为还有一个下意识地遮掩面部的动作。
这种种表现都让姜望确认刚才是在以神魂之力构筑的环境中交流。
左光殊看了看突然出现的方鹤翎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姜望心中有些惊疑但并没有说话。在他的感受里只是一个恍惚眼前就多了一个人……虽然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月天奴则是双掌合十对王长吉由衷赞道:“施主对神魂的运用真是登峰造极。”
王长吉倒并不刻意谦虚只微微点头表示收到了这份肯定。而后便对姜望道:“我是想请你来帮我猎杀夔牛之前一直在等机会现在恰是时机。”
左光殊瞪大了眼睛。
夔牛的威风他可是印象深刻得很一道雷光接天连海暴耀千万里山海为之震颤。
钟离炎和范无术被轰得抱头鼠窜他和姜望也是望风而逃。
现在这个人说要杀夔牛?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外楼和神临之间间隔着什么?
相较之下月天奴倒是平静很多她比左光殊更能认识到王长吉的强大。虽然同样觉得难以实现但愿意听一听对方更具体的计划。
姜望则是对王长吉早有预期他觉得无论王长吉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都不会太惊讶因为早已经惊讶过很多遍。
他先对左光殊解释了一句:“早先我们发现夔牛时它所追逐的就是王念详王兄。”
然后才对王长吉道:“王兄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盯上夔牛了?如你这样的人物既然敢以夔牛为目标想必也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不知有几分把握?”
“那一次只是接触试探想着能不能交流一二。不过那头牛脾气太暴躁……”
王长吉道:“至于把握……本来只有三成加上姜兄之后便有六成。现在么则已经有了八成。”
纠集一群外楼修士就想围杀夔牛这种在神临层次里也算强大的异兽本已是天方夜谭。是不是还能算得这么精准呢?
左光殊有些不相信。但姜大哥都未怀疑他也便沉默。
“王兄这样有把握我当然愿意奉陪。”姜望略想了想看向月天奴道:“这只是我个人和王兄的交情禅师可以同去也可以在这里等我。万请从心勿虑姜某。”
月天奴只是对王长吉轻轻颔首:“如能还报指点之谊实在令贫尼轻松。”
王长吉回礼道:“如此便谢过师太。”
“王兄是怎么计划的?”姜望又问。
王长吉极淡然地说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么?我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那时候我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已经被动摇了。有多股力量以此世为池规则为线各自垂钓我便也加入其间……
从进山海境一直到现在在刚才的剧烈动荡里才侥幸争取到了一丝。你帮了混沌的忙也顺便帮到了我。”
他语气平淡说的也只是侥幸。
但是在听的人心里不啻于惊雷炸响。
能以此界为池落下自己的钓线。这是何等样的层次?需要对这个世界有何等程度的理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做到?
左光殊不知姜望不知就连来历神秘的月天奴也只是知道却不可能做到。
因为她现在的修为只在外楼层次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以王念详为名的男人也只是外楼层次修为!也只是第一次进入山海境!
姜望虽然已经提前有所猜测虽然认为自己很难再感到惊讶但是在从王长吉嘴里确认这件事之后仍然是被震撼到了。
不愧是曾以凡躯敌神的人物!
不愧是能够将白骨邪神的意志赶回幽冥的人物!
“所以……”他看着王长吉。
王长吉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垂钓此界的那些力量分别属于谁当然刚才你告诉我其中有混沌和烛九阴。大概可以理解成反抗者和秩序维护者。
此时此刻混沌和烛九阴的大战已经开始它们的钓线缠在一起争夺的是整个山海境。而夔牛则像其他的很多山神一样驻守神宅以度天倾之灾。此时正是它最虚弱最无法分心的时候。
刚好我争取到了一点垂钓的权利可以让我们直上流波山短暂剥离它的神名。
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三息。
但我想三息的时间已经足够我们将它杀死。”
一头剥离了神名的夔牛力量几乎废掉了大半。真实实力大概介于外楼到神临之间。
姜望毫无妄自菲薄的必要。
以他们现在的阵容……
确实三息已足够!
“就这么简单么?”姜望问道。
这当然不简单。能够争取到在山海境垂钓的权利掌控一丝这个世界的规则剥离夔牛的神名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最难的部分王长吉已经解决掉了……
对于姜望的问题王长吉只是摊了摊手。
“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姜望于是道:“到时候还来得及去中央之山。”
王长吉轻轻一挥手淡声道:“已经到了。”
他们脚下的乌云分开仍然能见到纷纷大雪见得狂风如刀见得海裂浪卷……以及在这末世景象里笼在神光中的流波山!
这种对距离的跨越是拨动了几近于神降之路的此界规则。
王长吉所争夺的垂钓权利便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挥手间显露具体。
云端下的流波山高大雄峻。
暴烈的灭世之雷在这里变得温柔。绕山而过似瀑而流。
当然是因为此山住着一只强大的雷兽。
苍身单足无角的夔牛体长十三丈像一块巨石静静趴在山巅。往日暴躁的它今天格外安静。
此时此刻流波山山门已闭神宅已封。
在即将毁灭的世界里自成一天地等待着此世界的新生。
在山海境漫长的历史里天倾不是一次两次它虽然谈不上习惯倒也不会大惊小怪。
虽然这一次的天倾与以往不同好像是凋南渊那里出了问题……但是它并不想理会。
它只愿默默地等待等待结果揭晓的时刻。
如它这样的山海境神灵有很多。
守山即是“天意”。
在这样的时刻里。
那天穹上方绵延无尽的厚重乌云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当然也并没有光只有更暗的天空正在倾塌的天空……
末日之后是更清晰的末日。
这个世界总在重演。
但五个身影极速坠落。
或清光、或赤光、或水光、或佛光、或血光。
王长吉、姜望、左光殊、月天奴、方鹤翎五个人影轰然坠落洞破了空间发出恐怖的尖啸!
像是五道流光从天而降划破长空万里。
夔牛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但也仅止于诧异。
因为这些人不可能打得破此时的神宅。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这才是此界最根本的“天意”。是山海永固的基础。除了混沌、烛九阴等寥寥数者谁能抗之?
但就在下一刻笼罩着整个流波山的神光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一样消失了。
夔牛大惊起身!
然后它发现属于它的浩瀚神力也被剥离了它和身下这座神驻之山的联系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帷幕它还能够感觉得到它的神宅还能够感应到那种呼唤……可是触摸不到!
甚至于整座流波山因为失去神光庇护丢失了与神宅的联系在这末世之中开始摇晃起来。
山也将崩!
但夔牛已完全无法顾及此山。
“吼!”
恐怖的力量在血液里奔流。
它遍身闪耀着雷光!
但是高天之上人已至。
这一行五人都非弱者倒也不需要特意提点如何战斗。
统共三息的时间自己抓住间隙便是。
以狂风飘雪乌云为背景。
佛光绕身的月天奴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曰:“南无月光琉璃!”
她那黄铜色的皮肤仿佛也已经被佛光染透。
净土之力铺开瞬间已经笼罩了夔牛压制它的雷光平息它的斗志缓和它的惊恐抚平它的愤怒……请它皈依。
而清光环身的王长吉只是淡漠地看过来一眼。
夔牛瞬间感觉到了疲倦。
它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仿佛是在前世的梦境里——
那是一片雷光汇聚的海洋无垠广阔。
雷蛇雷鸟雷光之精灵。
那时候它还很小在雷光之海里尽情地游动。
它又累又困又觉得舒适温暖很想要就这么睡过去。
虽然心底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不能睡!
可它昏昏欲睡。
与此同时有碧蓝色的水索出现在山巅如巨蟒一般悄然缠上了夔牛将它庞然的身躯紧紧捆住。禁锢它的力量克缚它的筋肉。它的单足、它的脖颈全都被勒得死死的。
而在这一刻。
嘭嘭!
嘭嘭!
它的心脏剧烈跳动!
前所未有的剧跳前所未有的慌乱!
它的身心全部都只剩下空白那白茫茫的似是无尽的电光耀开!
锵!
一声剑啸如龙吟。
什么雷声、风声、海啸声一时全都不闻于耳。
此声一出盖过万声。
声起人至也。
此人青衫一袭从天而落。
赤眸霜披青云流火。
此剑轰隆隆似倒拔了天柱。
自天上而人间!
轰!隆!隆!
姜望连人带剑洞破了夔牛的脖颈一直撞进了流波山的山体里面。
此声绵延未绝似闷雷炸开在山腹中。
当那道剑光跃将出来。
方鹤翎下意识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从夔牛脖颈洞开的豁口一直往流波山的山体里探底……其深竟足有三十余丈!
这是怎样的一剑?
他只感觉到全身都在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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